正文 第四章 蠔殼土屋——海土:1979(一)(3 / 3)

老頭甩給她一句話:“咱就賺她幾個比索,她番羅羅不番羅羅,管她幹什麼?”

一葦在白花花的日頭下走,但並不感到怎麼熱,有風,南風。這達的風是從海麵上吹過來的,帶著溫潤,帶著涼爽,還有樹蔭一塊塊罩到她的頭上來。路是赤土路,比村子裏的可是好了好多,不髒,還紅,是走路的人從小溪裏帶來了濕腳印。一葦便緊走了幾步,跑上溪岸。她看到一道涓涓的細流,看到托著溪流的細細的溪沙。她脫掉鞋子,扒掉襪子,用手拎著,赤腳探著小路走下去。有硬沙粒,硌她的腳,叫她的幾個腳趾都縮著,她不會走這種路。

有幾個在下邊洗衣服的在戶仔在吃吃地笑。

一葦想跟她們說話,她們卻又靦腆地把臉別開了。一葦也就自顧自地走到淺淺的水裏,她感到腳底下有個活物在鑽她,叫腳心癢癢的,嚇得她把腳抬起來,一看什麼也沒有,另一隻腳底也一樣。倒了幾回腳,她終於明白了,在她腳底下鑽的是溪水,把她腳底下的沙掏走了,叫她的腳往下陷,這叫一葦感到很好玩。玩了一會兒,一抬頭見那拉車的老頭把車也拉到溪岸上來,正往這邊探頭探腦,就走到幹沙灘上,一屁股坐下,把兩隻白嫩的腳翹起來,晾一晾,又伸手拍拍腳底下的沙子。

那幾個在戶仔不再笑,都定定地看一葦那一雙腳:有這麼白淨的腳,比手還嫩還白,瞧人家這是什麼命!然後,她們就低下頭去,默默洗衣服。

一葦覺得其實這些在戶仔不跟她生分,就走近她們和她們打招呼:“嗯,小姐。”

幾個在戶仔臉蛋緋紅了,但都友好地回頭看她:“我們不是小姐,你才是小姐。”村子裏的在戶仔活到這麼大,也沒有人叫過她們小姐,隻是聽過去的戲裏,有小姐、丫鬟。她們自認是苦命人,那怎麼能配叫小姐呢?像你,連腳都那麼白那麼嫩,你是小姐命,你才是小姐。

一葦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便把話題轉開了:“有個石頭將軍,你們知道他在哪達?我大姐告訴過我,這達,這條小溪上,有個石頭將軍。”

在戶仔們都用被水浸成水紅色的手,把散落下來的頭發撩開:“你說的是哪個石頭將軍,是那個沒有頭殼的石頭將軍嗎?”

一葦眼睛亮了亮:“是的,是的,是那個沒有頭殼的石頭將軍。”

幾個在戶仔噗一聲笑了,她們往北一指:“你就順著小溪走,拐過去就能看到,它半截埋在沙子裏。”

一葦又問問她們:“怎麼會沒有頭殼呢?”

一個在戶仔挺潑辣:“他糟蹋人家在戶仔,讓人給逮住了。”

一葦知道他欺負村子裏的在戶仔,那是大姐告訴她的。村子裏的一些在戶仔,還沒有出嫁,肚子就大起來了。這到底是誰幹的呢?有一個有心的在戶仔在那個人的身上別了一根帶紅線的針,第二天就找,結果發現那根針就別在石頭將軍的腰上。於是鐵證如山,鄉裏人急了,就拿鋤頭,用鋤頭背一下就把石頭將軍的頭殼給磕下來了。一葦明知故問:“誰逮住他的?”

另一個在戶仔說:“有人拿針別在他腰上,還帶一段紅線,第二日,村裏的就找到了他。”

一葦還問:“要是冤枉了呢?”反正他是個石頭將軍,有口難言。

鄉村是固執的,鄉村固守成見。在戶仔認定就是他:“要不,針怎別在他身上,石頭的,別人怎麼栽髒?那定是他變成肉身,那在戶仔才能把針別在那達,你說是不?”

一葦笑了:“那你們村子裏的人也太狠了,把人家的頭殼磕下來。”

在戶仔卻說:“誰叫他先占人家的便宜呢?”

一葦脫口說:“要我就不磕他,他肯定特別棒。”

在戶仔們不好意思了,沒應她的話。一葦就穿上鞋襪,往那邊去找石頭將軍。她剛走,在戶仔們就都癡癡地笑:這番仔婆,怎麼那麼傻?

二十幾年前,大姐嫁給他不過兩三個月,村子裏回來了一個番客。他的老母有病,寫信把他給叫了回來。老母就是要告訴他一句話,讓他趕緊娶一個媳婦。番客為難了,他在外邊已經相上一個了,而鄉裏的規矩是,找一個媳婦就得留在母親的身旁侍候母親,那才是孝子。他老母這麼對他說:得趕緊找了,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你得找一個媳婦來顧咱們家的香火了。這件事把番客給愁壞了,他去找朋友商量,有人給出主意,不行,讓他去借一個,騙騙老太太。那時,大姐和他結婚兩三個月,他就把她借給那番客,隻是做做樣子。哪知道老太太一眼就看上了,喜歡得不行,就給她戴戒指,立逼他們去辦手續結婚。番客無奈,又去找朋友商量,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假戲真做。他很窮,番客答應給他一筆錢。那時刮了一場台風,他家那幢房子塌了一角,他得修那房子,就是那幢帶蠔殼的土屋。她很委屈,但認定,真做也是假戲。她跟他隻是用腳踏車把她接了過來,她跟番客卻辦了酒席。幾個月後,她的肚子顯出來了,他覺得沒臉見人。那個中間人,也覺得自己做了缺德事了,拿刀剁掉一個手指頭。而他就和那番客比,比來比去認定自己就差不是番客。他就出走了,他也要去番,可那時哪出得去?他想偷跑出去,結果,在國境線上,被打死了。她知道後就隻是哭,還不能給老太太知道。不久,老太太壽終正寢。按原來約定的,番客得把她還給他,事情已經弄成這樣,還也還不了,番客就把她帶到外邊去了。

一葦差一點兒撞在石頭將軍身上,石頭將軍沒有頭殼,這嚇了她一跳。

殺頭就留個碗大的疤。一葦發現,石頭將軍脖子上,那個疤讓人家摸得挺光滑。她當然知道,不會有那根針,也沒有那段紅線。但她還是繞著他走了一圈,細細地在他的全身找個遍。她想找找有沒有留下一個針紮的眼兒什麼的,石頭有些風化了,眼兒當然有,可哪一個是那個在戶仔紮的呢?

一葦拿出她的照相機,她從幾個角度選鏡頭,她得好好地照幾張石頭將軍。後來,她又把鏡頭推近了,拍幾個特寫鏡頭。她推得很近很近,她是在拍那個針紮的眼兒嗎?

一葦正照著,突然覺得後脖根冷冷的,回過頭去,卻看到那個老頭。拉車老頭,又黑又醜又老,他用兩條陰冷的目光看著她。見她回過頭來,老頭渾身抖了一下,咧了咧嘴:“小姐,噢,我說人客,日頭很毒咧,你不到這樹蔭底下躲一躲?”

一葦討厭他那目光,隻是回看他一眼,沒答他的話。她還是繞著石頭將軍轉:那石頭將軍被打掉頭殼,還站著,他幹麼不倒下呢?隻有像一葦這樣調皮的女子才會提這樣的問題,誰也不往這達想。但一葦卻固執地想這個問題,認為他給人砍掉頭殼就應該躺著,站著就不對,或者說站著還得有站著的原因。憑著他腰上別著一根針,就要判他死刑。那當然,他站了這麼久,為什麼沒人想過為什麼?也許他是在等一葦,知道到這一年這一月這一日,有一個番仔婆、一個在戶仔會到這達來找他,於是有了機會,讓她替他想這個為什麼。人們向這個世界提出一百個問題,隻有一個問題得到回答,其他九十九個問題,都被埋沒了,埋沒在人們自己的遺忘中了。如果有一個人去尋找第二個問題的答案,這個世界就會嚇一大跳。石頭將軍顯得矮墩墩的,他的頭殼沒有了,雙腳又埋在溪沙裏。

不知為什麼,一葦一直沒法拂去拉車老頭剛剛從溪岸上,射來的那兩條陰冷的目光,這叫她渾身不自在。現在她選取另一個角度重拍石頭將軍,石頭將軍背光的部分陰影更重了,日頭更毒了,一葦的臉龐和胳膊都疼痛起來,但她沒有馬上離開。這時,她突然發現,從這個角度看,石頭將軍是傾的斜的,也就是說,他並沒有站得那麼穩。如果有一次更大的山洪,他也可能被衝倒。如果他在一葦來以前,就給衝倒,那麼她也就不會再提這麼個古怪的問題,就不會有人來尋找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所有的人都承認頭一個問題的答案後邊那個句號。

一葦終於爬到溪岸上來,躲到木麻黃下邊的濃蔭裏邊。從大海那邊吹來的風輕輕地撫摸她剛剛被日頭灼痛了的臉龐和手臂,她的胸脯起伏。在樹蔭下歇了一會,她的第一個感覺不是口渴,而是她必須去方便一下。可是她現在在一條小溪岸上,身邊就一個拉車老頭,離她好遠是那幾個洗衫褲的在戶仔。

一葦不知該怎麼辦,對誰說呢?除了老頭還有誰:“我得上廁所。”

老頭像聽人家說夢話,一個在戶仔要辦那種事,告訴他幹什麼?他也注意了她的那條拉鏈,番羅羅,可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他得告訴她廁所在哪達。可村子裏,哪有她說的那種廁所,他給很多番客拉過車,沒有一個肯去蹲村子裏的屎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老榕樹那邊有一個帶圍牆的,就說:“那邊有,我拉你去。”

一葦知道他要拉她上哪達。她搖了搖頭。

老頭可犯難了:“那,還得送你上鎮上去,到僑聯去?”

一葦指了指附近一片甘蔗林:“我上裏邊行不?”

老頭猶豫了:“可是你還是個在戶仔呢,你是小姐呢,懂不懂?”

一葦點了點頭:“這沒關係。不過,你得給我看著。”

老頭的黑臉臊紅了:“你那樣……我給看著?”他四下裏看了看,說:“那倒也行,可在我們這達,這事說出去不好聽。當然,我老了倒也不怕,可這不是光彩的事,我可是要向你討插花啦!”

一葦那張好看的臉這回又皺了一下:“插什麼花?”

老頭笑了:“這插花是閩南話,說讓你聽得懂那就是小費。”

一葦有點不耐煩了:“你要多少小費?”

老頭慢吞吞地:“少的呢,給二角也行,要是大手麵,有給八角的。”

一葦沒理他,自己走到那邊甘蔗林裏邊去了。不知為什麼,她又想起了石頭將軍。當她離開他時,她發現他是傾斜的,他真的是個采花大盜嗎?當她從甘蔗林鑽出來時,拉車老頭發現,她的嘴裏含著一朵野花。

老頭見她走上了溪岸,殷勤地說:“沒有誰嚇著你吧?”

一葦當時也許是有口無心,誰知道呢?她說:“有呀,就是他。”她指了指石頭將軍,他現在雙手抱劍,劍尖杵著沙子。

老頭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他掏出煙包,卷煙,有些煙沫子掉地上了:“在戶仔人,莫做得這麼亂散說。”早先很多在戶仔都喜歡去摸摸石頭將軍,有的還去抱抱他。出事後,石頭將軍的頭殼也掉了,就沒有一個在戶仔再去碰他了。今天,真是鬼使神差,他怎麼把一個番仔婆給拉這達來呢?她怎麼就對這石頭將軍感興趣,沒完沒了地為一個無頭將軍照相?剛剛當她用手去摸那石頭將軍時,他的心裏就很不是滋味兒,這到底是怎麼啦?難道他讓人砍了頭還能顯聖,還能勾在戶仔的魂?要是那樣,得往他身上潑黑狗血呢!黑狗血能鎮那些妖孽鬼怪。但一般鄉裏人都不這麼辦,這招太損,它會使挨潑的鬼魂永世不得超生。這是鄉裏人的側隱之心,可這番仔婆,她是怎麼啦?站在那達還盯著他看,一個無頭石將軍有什麼好看的呢?

一葦回頭看老頭,發現他仿佛一下縮小一圈,故意和他找話說:“剛剛那個,是你的某。那你的孩子呢?你有幾個孩子?”

老頭看看一葦,一個很水的在戶仔,不要盡說一些無邊無沿的,他願意跟她拉家常:“就兩個,頭大的打捕,二的是個在戶仔。”

一葦又故意往下問:“男孩多大,女孩多大?”

老頭咂著煙:“大的十八,小的十七。”

一葦和老頭的對話很成功,她原先想問他,他的某是不是原配,下邊就是結發妻子哪達去了?但那不好問,她繞了一個大彎,現在又拐回來了:“那,看你的年齡,你結婚不早。”

老頭隻是笑笑,卻不往下說了。他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地,有幾片烏陰在地上走:“我說,人客,咱這節上哪達去?”

一葦抬頭看看天,雲把日光吞噬了,吞了日頭的白雲鑲著一圈銀光閃閃的邊兒。她站著不動:“不忙,我不要你跑很多路,其實我就在這附近走走。”

老頭已經坐到車上,隻好又下來。

一葦想從他的嘴裏把話掏出來:“你們那節,結婚都早。”

老頭搖了搖頭:“窮。”他隻說一個字,他想把話定在這達。

一葦還說:“像你這樣的,有的都當了阿公(爺爺)了。”

老頭的嘴給撬開了:“原先,我也可以當阿公了。可,某跟人跑了,那在戶人生成不錯,白淨,好看不能吃。”老頭莫名其妙地笑笑:“歹貨。”

一葦像給燙了一下,她看看老頭,老頭臉上還掛著二十幾年前的冷酷。

一葦把臉別開了,她不想跟他再說下去。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隻會懺悔,把所有的過失攬到自己身上;一種人隻會仇恨,把一切過失都推到別人身上。

二十幾年前,其實是他以所謂“借”的方式,把她給典出去了。但他可以解釋,當時房子倒塌,手頭沒錢,這就可以做理由。他不會反省,而後就都是她的不是,跟人把肚子弄大了,當然是歹貨。逼得有人斷指,弄得他沒臉做人,隻好出走,當然死是流言。他還活著,可她就這樣跟人走了。他當然就可以恨她,恨她二十幾年。

二十幾年前,她被“借”出去,她感到委屈,可她體諒他。他們的房子,那幢帶蠔殼的土屋,讓台風刮塌了一角。他把妻“借”出去,是迫於無奈,假事真辦也是事出有因。辦事那一天入洞房,番客不能自持,要來摟她。她就騙他,說她已經帶身(懷孕)。這成了最好的防護,番客就沒有動她。很快地,她就發現,自己是真的帶身了,可是已經無法解釋清楚。後來聽說他出走了,想逃到番去,結果死在國境線上,她就隻是哭,她還能幹什麼呢?再後來,番客的老母病故了,她是可以回到他的土屋去的,可是人去屋空,而那時她又是番客法律上的妻子。番客也是萬般無奈,就把她帶到菲律賓去。那時,她也有心要跟他,但到了菲律賓她就發現不可能,那裏還有另一個她,兩個人見麵後如膠如漆。於是她陷入一種真正的困境,既不屬於這個男人,也不屬於那個男人,不屬於這片國土,也不屬於那片國土,這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的人生悲劇。這到底是誰的過錯呢?她有過委屈,有過怨恨,可她的心還在茫茫大海的那一邊,心裏銘刻的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當她知道他還活著,她就隻有自責,但她和所有的人一樣,趕上一段無可奈何的歲月,有家難回,有國難奔。十八年後,她遇到她,她和她成了忘年交,她勸她換一種活法,但她不能。於是,有了這回替她回來尋找他的生活故事。但她一方麵替她尋找他,一方麵卻認為這種人不值得尋找,一個連妻子都能典出去的男人還算什麼男人呢,還那麼老那麼黑那麼醜,而且一點兒責任心也沒有。他二十幾年來活得挺踏實,重新娶妻生子,至今還咒她是歹貨。她是在尋找,但她早就認定她找不著,她找不著那個她心心念念的打捕。現在她更堅信,就是找到也不是,他不應該是,她隻是想實現一下這個過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