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罩頭時分,老頭把車拉到鎮街上,拉到一家菜館的前邊,回頭對一葦說:“人客,到日罩頓了,你是上僑聯還是就在這達?我挑了挑,鎮上的菜館,就這一家比較清氣,我拉過很多番客,他們都喜歡這達,這達做的菜口味不歹。”也真是人窮誌短,老頭其實是向主人家討那一頓飯了。
一葦愣了一下,但她馬上同意就在這達就餐。
老頭很滿意她的隨和,於是倍加殷勤。菜館的桌子還沒有坐滿,老頭忙著給她找一張臨窗的小桌子,吆喝快上熱茶,自己就動手拿抹布又把桌子擦了一遍,讓一葦四四正正地坐下,自己卻不坐過來,而是坐在另一張桌子邊的條椅上,但轉身衝著一葦,意在說明自己是個下人,是個拉車的,不夠與主人同桌。
一葦拿眼睛環視一下菜館,大還是挺大的,但沒有裝修,畢竟是臨海,進門的地上,擺了好些水盆,有七八樣生猛海鮮。大廳裏擺著十幾張桌子,有七八桌已經坐了人,有的已經吃得杯盤狼藉。這達的人好猜拳,七匹馬,五魁首。她不怎麼聽得懂,於是,把臉轉開了,轉向窗外,窗外停著老頭的那輛車,不是二十幾年前鏽跡斑斑的腳踏車,多了一個輪子,多了一個車鬥,多了一個篷子。
老板不知什麼時候讓老頭給吆喝過來了,還是他自己走過來的,一葦還發現,自己麵前的桌上多了一杯發渾的茶水。老板把一張紙板,那是菜譜,遞給一葦:“人客,吃點兒什麼菜?這達魚蝦都是活的。”一葦用手往外推了推,指指老頭,讓老板去和老頭說。
老頭慌慌地要站起來:“大小姐,你到底喜歡吃什麼?”
一葦淡淡一笑:“隨你,都隨你。”
老頭這下作難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番仔婆,他哪敢給她點菜?幾角錢一頓,幾十元、上百元也是一頓,他拉得動車,可是點不動菜。
一葦看出他的窘境,說:“那好,你來說,我來定,這你就可以放心了。”
老板用圓珠筆敲敲菜譜:“人客這個主意好,拖車憨你給人客介紹介紹咱這達的菜。”
老頭反問菜館老板:“這節的海鮮得吃什麼?蠔這節是尾巴,蟶子剛剛上來。”
老板望著一葦:“蠔,正名叫海蠣。這節不好吃了,要不要蠔煎,加上雞蛋、青蒜,這道菜在這達是有名的。蟶子是吃的時節,炒也可以,做成羹也好。”
一葦反問老頭:“這個菜要,是做成羹還是炒一盤?”
老頭看了看一葦又看了看老板:“要我看做一碗羹,炒蟶子還得剝,這位小姐清氣慣了,未必吃得來。”見老板把這道菜寫下來了,老頭又問老板:“這節還能吃嗎?”
老板說:“,蟹,這節都不太好,要吃可以吃豆,還有蝦,蝦什麼時節都能吃。”
一葦說:“那就吃豆,也吃蝦。”
老板樂了,這是個好主顧,於是倍加熱情:“今日的蝦好,活跳跳的,九節蝦。”
老頭說:“得有條魚,到這達了,怎麼也得來條魚。”
老板說:“海鮮是這樣的,叫春圓冬扁,春天講究吃圓的,烏鰻呀,土龍呀,這節牛尾赤也是好魚;冬天蟹都是扁的,春節,蟹的黃就都飽了。要我說,小姐,可以點一樣豆豉鰻魚,淡水鰻,這道菜很時興。”
一葦說:“豆豉鰻魚,行。”她轉向老頭:“你喜歡吃什麼?”
老頭笑了:“人家胃潰瘍,我是胃潰油。我們這種人眼睛隻盯在肉上,還講究的是吃肥肉。我們要是能吃上一碗燉肉,那可就美死了,誰舍得?這一天掙的錢可就全完了,老板,我和主人家講好了,就吃她一碗鹵麵,五角錢。她沒糧票,再貼你二角錢,給我擱一邊。小姐,你看她那張小嘴,吃麵條都得是一根一根來的,見咱這種粗人吃飯,像鬼搶食,會嚇壞她的。”
一葦說:“不必了,都放這一桌吧,我就喜歡看人吃飯,有人吃得香我還挺眼饞的呢!老板,你給他來一碗鹵麵,燉肉我也要,要肥點兒的。”
老板把筆頓住了:“當真?不是笑話?來一小碗?”
一葦不假思索:“要大碗。”
轟的一聲,菜館裏爆發了滿堂大笑。
一葦這時才發現,剛剛他們點菜時,整個菜館不知什麼時節靜下來了,連猜拳也全都停下來了,所有的人臉都轉向這一邊,聽她這個番仔婆和拖車憨怎麼點菜。這時聽到番仔婆要一大碗燉肉,還要肥的,她又長得那樣秀氣,便全都笑了。
一個脫光了膀子的後生家,嘻著嘴:“小姐,我們可不可以幹杯?”
一葦笑笑,沒和他理會。
老頭站起來,轉過去喝斥他們:“人家是人客,尊重點兒。”
老板也說:“沒吃好的接著吃,吃好的給我散黨(閩南話:別聚在一塊兒),別在這達無理取鬧。”
一葦卻對老板老頭說:“隨他們去吧,他們也沒什麼越軌的。”
“對啦!”一個光頭後生喊:“人家番仔婆多通情達理。”
老頭要發火,一葦卻噗的一聲笑了。
老板走過去,把幾個後生按在桌子上,沒好氣地說:“各人吃各人的。”
後生們七嘴八舌:“這小姐沒準兒是回來考察的,準備在這達辦廠,要是辦廠我們可都是一些好角色呢!”
老板轉回來,一葦又問:“有什麼青菜呢?”
老板說:“時鮮菜有小白菜、黃瓜(黃皮的瓜)、空心菜、紅菜(長條茄子),絲瓜這時節也下來了。”
一葦說:“空心菜好,有人有心,有人空心。”她仿佛是自言自語。
老板也當笑話,跟著說:“其實,菜哪有空心的,隻有空心人沒有空心菜。”
拖車憨不知番仔婆怎麼一下說出這麼一句高深莫測的話來,並沒有在意。
連老板也說:“夠了夠了,你們這是幾個人吃,還來人不?”
老頭如夢初醒:“太多了,太多了,小姐哪吃得了,你可得用小盤小碗。”他掰著手指頭一算:“不行咧,六道菜不能吃,你免去一樣。”
老板當然明白他說的六道菜不能吃,這達把吃六道菜叫砍頭菜,古時犯人處斬前給吃六道菜,但老板不改,他對老頭說:“不還有鹵麵嘛!”
老頭又抻抻老板的衣角:“你這麼一桌……”他拿出三根手指頭碾了碾。
老板說:“番客難得回來一回嘛!”
一葦向他揮了揮手:“沒關係,這沒關係。”
那邊幾個後生家都把臉轉過去了,嘰嘰喳喳,聲音都壓得低低的。
光膀子說:“你們說那邊那個番仔婆,敢不敢吃那碗肥肉?”
七嘴八舌的:“敢吃,準是敢吃,番仔婆,跟咱們這達的人不怎麼一樣。”
光膀子說:“我說她根本不敢吃,甭說吃一碗,就吃三塊。四四方方的三塊,知道不知道。這達的燉肉,一塊得有一兩肉,她今天要是在這菜館裏一連吃三塊燉肉,不連著也行。對對,肥瘦,三層肉,我就輸給你們。”
光頭來勁了:“對,咱打個賭,今天,那番仔婆要是吃三塊燉肉,你輸什麼?咱們現在就把錢拍出來,壓在碗底。”
光膀子說:“輸贏一碗燉肉,她要是吃了,我輸,她要是沒吃,我贏。”
一碗燉肉三元錢,光膀子掏出一張綠色的二元,一張紅色的一元壓在碗底。光頭也掏出三張紅色的一元壓在碗底。現在那邊等著了,瞟上了。
一葦看到另一個窗口有一個後生家,這個後生家的年齡比那一桌的稍大一點,也沒準是奔三十了。這個後生家,麵前擺一盤花螺,外加兩瓶啤酒。他坐在那達,半天了,不吭一聲,也不抬頭,自斟自酌,並用牙簽挑那花螺就酒。
菜很快一盤一盤端了上來,一葦就坐不住了,她站在那達轟蒼蠅,一隻也不允許它們落下,這把她忙得不亦樂乎。
老頭也坐不住了,忙喊老板。
老板抓起一隻蒼蠅拍跑過來了,他明白番仔婆不好侍候。
一葦直向老板擺手,讓他把蒼蠅拍放低。
老板半天才明白,她是怕打蒼蠅把髒東西打到碗裏去。
滿屋的人對番仔婆都挺友好,這可能是有緣。
一個瘦猴走了過來,他特意過來,為番仔婆露一手,他能空手捉蒼蠅,兩隻手像雙頭蛇,出手很快,一閃一閃的,幾乎是每擊必中。
老板見他臉喝得紅紅的怕他惹事,輕輕地搡著他:“行了,行了,吃好就走吧,我這達還要做生意呢!你看,你老站在這達,人客都不能吃飯了。”
瘦猴做了一個鬼臉:“就你囉嗦,人客說一聲沒有?這位小姐不出聲,我就不走,千金難買一笑,我這麼賣力氣,隻要小姐笑一笑我就走。”
老頭也伸手去推他:“咱這達怎麼盡出你們這種貨色?”
一葦倒是不生氣,她不但衝他一笑,還說了一聲:“謝謝。”
瘦猴得勝回朝,所有的後生都聽到那一聲謝謝,都覺得番仔婆的這一聲謝謝非常好聽。他們活這麼大,在這古鎮,還沒有一個人用這麼好聽的聲音說這兩個字。
接著,那邊就靜下來了,眼睛都亮亮的望著這邊,望著一葦,望著那一碗燉肉。
一葦坐在那達,一隻手還舉著,為了轟隨時可能出現的蒼蠅。這時,她的目光落在麵前的碗和箸上,碗和箸都是黑黑的,油油的。她昨天到達古鎮,沒有在外邊吃過東西。她就隻吃自帶的點心,她特別多準備了一大包餅幹,還有飲料。她想,她可以就那麼對付。後來,拉車老頭說包車,日罩頭要吃主人家。她犯了一回愁,後來想,讓老頭自己吃。可現在,點了這麼一桌菜,她要是一點不動,不是叫老頭難堪嗎?她要是一口不吃,看來不太行,她望望蟶羹,也是油黑油黑的。現在是狗咬刺蝟無法下口了,她隻是忠於職守地轟蒼蠅,同時招呼老頭吃。
老頭哪敢先動,他隻是把鹵麵擱在自己麵前,以示好菜都是為主人家點的。他一個拉車的,就是有錢也不興這麼吃的,還有他心裏開始盤算,弄了這麼一桌菜,這可是叫主人家破費了。主家要是一個細心過日子的人,他可是把主顧給得罪了。
還好,一葦很快下了決心,鹵麵是拉車老頭的,燉肉是拉車老頭的,豆豉鰻魚做得還行,但還得用箸用勺,算了,這也歸拉車老頭了。不為老頭,為了大姐,她也得請拉車老頭吃幾頓飯。這屬於她在尋找他的過程,她不喜歡他,但過程一定要實現的,不管怎樣該做的,她都準備做。今天她準備吃一點,不是想吃,而是她隻有吃,才好承擔這一桌飯,這菜館裏的人都是友好的,她也是給大家麵子。她選中了兩樣,一是蝦,一是,它可以不直接用碗用箸,她用自己的手。
一葦站了起來:“我得洗洗手。”
老板趕快帶她到水龍頭那邊。
拉車老頭拿了幾回箸,又放下了,他笨拙地站起來,保護那桌菜,趕著企圖落下的蒼蠅。
那邊那些後生家,都等著呢,看番仔婆怎麼吃這一桌菜。
一葦回來時,拿眼睛的餘光掃一眼那個自斟自酌的後生家。他還那樣悶著頭,花螺已經快吃完了,可啤酒還剩下一瓶,隻有他像個局外人。
一葦坐下了,又招呼老頭,自己就用手指尖捏起一隻蝦,那殼一道一道紅,九節蝦,她細心地把殼剝掉。她看一眼放在那達的兩盤醬油醋,她沒去動它們,她把那隻蝦就這麼擱到嘴裏……
老頭見她吃了,踏下心來,埋頭吃他的鹵麵。
那邊那些後生家都盯著這邊,一葦的一舉一動都成了新聞,都被一再地報道。
“她洗手回來了。”
“她吃了一隻蝦。”
“她至今還沒摸那雙箸。”
“她看了那碗燉肉一眼。”
“她又吃了一隻蝦,沒醮醬油、醋。”
“她不會拿箸。”
“那她總會拿湯匙吧?也不拿湯匙。”
“她拿了半隻豆。”
一葦看老頭把半碗鹵麵打發到肚子裏去了,可菜卻一口也沒動:“吃菜呀!”
老頭含著半口麵,嘴裏唔唔著。
那邊,幾個後生家模仿著:“吃菜呀!”
一葦看看老頭,又用手指指那碗燉肉:“那是我專門為你點的。”
後生家那邊一下炸了營:“幹杯,幹杯!老板,上燉肉。”
一葦在這邊偷偷地笑,說一句:“這幫人。”然後又催老頭:“你可是吃呀!”
老頭拿著箸,直嘬牙花:“怎麼好叫主家這麼破費,我本是以為你可以吃。嗨嗨,你怎麼就為我叫這麼多菜?”
一葦不想聽他這麼說下去,就催他:“吃呀!”
老頭直咂嘴,他夾一塊燉肉,塞進嘴裏,吃得滿嘴流油:“你是個好人,大量大福氣。我這個人笨嘴拙舌,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一葦小聲對他說:“燉肉、鰻魚、蟶羹、青菜都是你的,蝦你也吃。”
“你說什麼?”老頭這一下有點兒要冒汗了,“我說番客小姐,我是個粗人,我要吃這桌菜,會折壽的。”
那邊那些後生家又報道開了:“今天叫咱們看西洋景了,你看那邊,那一桌菜是那個番仔婆為那個拖車憨點的。”
說完後,那邊變得雅雀無聲。
一葦聽到咕咚咕咚的聲音,回頭一看,那個自斟自酌的後生家,把喝剩的那一瓶啤酒全都倒在自己的頭頂,把該付的錢壓在桌子上,誰也不看一眼,走出菜館去了。
老頭沒喝酒,卻跟喝了酒一樣:“人客,你吃你吃,我不知是什麼時節修來的福氣,讓我今天遇到你這樣的主顧。人心換人心,這幾天上哪達我都拉你去,我不收你的車費。你吃呀,你知道看你吃一口,我心裏是多歡喜。這天底下,我頭一回遇到你這樣的人。”
一葦笑笑,其實連她也不明白,請老頭吃一桌菜究竟是什麼意思,仿佛一切都身不由己。她又拿了一隻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