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蠔殼土屋——海土:1979(一)(2 / 3)

一葦最喜歡的是狗。她到鄉裏尋找的還有狗,大姐曾告訴過她,千萬別招那些狗。還有如果有狗追過來,身子往下一蹲,就能把狗嚇跑。不必怕狗叫,會咬人的狗不叫。一葦很自信,自以為是狗的朋友。但這一天,對她這位不速之客,最不友好的還是村子裏的狗。剛剛有那一溜人蹲著吃飯,她向他們走過去,狗都裝沒看見,主人沒吭聲,它們也就沒有必要叫。這會兒,一葦獨自一個人,它們便出來抵擋了,它們呲著牙不讓她靠近:番仔婆,繞開,別從這達過!一葦還是不怕狗:幹嘛這麼不客氣呢?交個朋友嘛!她不怕,落落大方。奇怪,狗還真的就無奈何,一隻隻又從門洞裏縮回去了。

一葦終於找到了那幢用蠔殼和土灰做牆的房屋。那房子的牆底下有一層是石頭的,再往上,牆角兒是用磚壘起來的,牆壁中間填空的就是土灰和蠔殼,幾十年風雨剝蝕,現在蠔殼全都曆曆在目。

一葦是從側麵看到這幢房屋的。好久好久她望著它,而後用自己細嫩白皙的手掌輕輕地觸碰粗礪的牆壁。她仿佛聽到一陣傳統的鄉間音樂,把那音樂揪斷的是一陣爆裂的鞭爆聲。她聽到紅色花轎從大門那邊走進這幢赤土埔上的灰色的土屋。新娘子帶著紅蓋頭。但透過那紅蓋頭,一葦能看清她,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她是屬於美貌賢淑的那種類型……又是狗的叫聲,在小巷的一頭,它從房屋的正麵那邊過來,不是一葦突然撞人,而是它繞過來發現了一葦,這陣狗的吠叫是什麼意思呢?是想阻擋這位陌生的闖入者嗎?這幢土屋,多少年了,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一葦成了它最不尋常的尋訪者,也許這是重要的。一葦是和日光一塊兒走進這個村子的。日光是金色的,一葦是紅色的,金色已經在夢幻般感覺中消褪了,但是紅裝的妙齡女郎一葦卻已經站在那蒼老的土牆邊。

一葦是不怕狗的,或者說一葦和狗是有緣的。她順著狗的引導,走到那幢土屋的正麵。大門是開著的,她沒有找到那輛鏽跡斑斑的腳踏車,卻注意到停在屋門口的一輛三輪車,帶一個車鬥,這是專門用來拉客人的。帶蠔殼的土屋,沒有鏽跡斑斑的……但也有一輛車,順著這條思路,一個男人,一個如大姐描述過的那樣的“打捕人”應該出現了。

生活故事很平淡。一個打捕人也就從那扇破舊的木門裏走出來。他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下一葦,還又著意地回掃了一下,但他裝作無意。他是一個做活的人,用不著什麼都去關心。而且他是個老梆梆的人,對生活並沒有什麼欲望。一個在戶仔,當然,她很漂亮,但這對他什麼也不是。他走到車邊,想推他的車走,不知怎麼又猶豫了。

土屋是一葦尋找的土屋。車,也使一葦心抖顫一下。但人,不是一葦尋找的人。他太老了、太黑了、太醜了。生活有時是很別扭的,你在心裏認定這不應該是,可他偏偏就是,就是一葦要找的那個人,那個叫拖車憨的人。而一葦,她性格本質也是一個較勁的人,一個和什麼都要擰一擰的人。他就是,也不是,他不應該是。於是一葦顯得旁若無人,麵對那幢土屋,開始擺弄她的照相機。這是大姐的土屋,她應該給她帶回去的就是這個。她想用這來實現她的囑托。

老頭的心像讓誰揪了一下,一個番仔婆,怎麼這樣目埋沒咱?你在拍我的土屋,也沒有問我一聲讓不讓,這我不跟你理會。我從大門裏出來,你連回一下頭也不,你的譜不小呢!但他是一個拖車的人,他見過世麵,他該忍的時節能忍,沒準兒這是一個貴人?他的心氣又放平了,隻是輕輕地咳一聲。

一葦偏要跟他悠著來,裝作沒聽見,咳就咳你的,你又沒有跟我說話。她還選她的鏡頭,大門裏邊是天井,大門上邊的牆頭上竟然還擺著好幾盆花。

老頭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我說,咳咳,在戶仔,你到底是誰家的人客?”

一葦眼睛仍然沒有轉過來:“誰家的也不是。”

老頭一下給噎住了,緩了半天又接著說:“那你照這土屋幹什麼。土屋,又不是什麼好屋。”

一葦仿佛在跟他叫人勁:“我喜歡。”

老頭知道沒法跟她談下去,這麼個談法等於幹噎。

老頭沉住氣,這人世間,薑是老的辣,哪有一個老於世故的人,鬥不過一個黃毛丫頭的呢?這麼一想,他笑了:“在戶仔你不是誰家的人客,你從哪達來?我猜對啦,你準是住在鎮街上,住僑聯吧。僑聯離我們這村子也有幾裏地,有人送你來的?”

一葦不由想了想,他倒會猜,我是怎麼來的呢?“我自己走著來的。”

老頭又笑了:“照完了相又怎麼回去呢?”

一葦沒再往下想:“我自己走回去。”

老頭還笑:“在戶仔,你是個番客。沒錯吧?你是個小姐呢,我一看你細皮嫩肉的,看你那胳膊跟麵粉捏的似的。你是秀嫩命的人噢!等一會,日頭還毒,怎麼好在日頭下炸來炸去?一會兒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打笑麵人,一葦這回看了看老頭。一個挺狡猾的老頭,難怪,當年大姐會受他的騙。我就是想看看他的廬山真麵目:“送我回僑聯,你收多少比索?”

老頭把煙掏出來,一邊卷一邊審視著一葦說:“你是番客呀,難得拉你一回,你就拿二元錢吧。我呢,一是等你照相,二是再送你去僑聯。”

一葦聽出來了,這老頭悄悄地加了價了。不過,她不在意。既然找到了他,她總不能不跟他打交道。否則,她太過於草率了,回去怎麼跟大姐交代?她自己無奈地一笑:“要是我包你的車呢?車費又怎麼算?”

老頭拿眼睛在一葦身上上下兩個來回,他也看到那時鄉裏人無法接受的緊繃在屁股上的牛仔褲和那條隻應該屬於打捕人的拉鏈。還有衣角挽成的那個鬆鬆的扣兒,還有裸露的那截肚子,肚臍眼兒。女人噢,他的心裏也發出一聲呼嘯。但他臉的皺紋是網狀的,他要網她的是實實在在的比索(錢幣,閩南話,外來語)。他試探著說:“那你就給五元錢怎麼樣?”

一葦根本不知道該給他多少:“那就照你說的。”

老頭把含在嘴裏的一口煙吐出去,他把心放在肚子裏了:“還有呢,這是三輪車,不是燒柴油的,是燒糜(粥),是用腳骨蹬的,可是不跑長途的,我們就在這鎮裏附近跑跑,你是不是也是這麼個意思?”

一葦還在選她的景。她注意了擺在牆腳邊上的三塊石板擺成的石床:“這是睡覺用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起大姐說過這石床。

老頭還要板上釘釘:“我說的意思你知道?”

一葦那張好看的臉不得不皺了一下,她不耐煩地衝老頭點一下頭。

老頭這下靠在車上等了。

這時,又從木門裏走出一個摔摔打打的老在戶:“什麼時節啦!還不走,在這達跟人家番仔婆磨嘴?”

老頭下狠地把含在嘴裏的煙吐掉:“在戶人,懂個屁!”

一葦掃了一眼那女人,心裏說:龍交龍,鳳交鳳,跛腳驢配破槽桶。這是天生的一對,這太好啦,她回去後,就可以說服大姐了。

老太婆看到眼前站著一個那麼漂亮高貴的在戶仔,一下啞了。她隻是狠狠地剜了老頭一眼,進屋去了。

老頭又卷了一扒煙。她見一葦東一張西一張地拍,心想:這是個不拿比索當錢的主兒,是個大家閨秀呢!就是番羅羅,要不穿那樣的褲子?今天的錢就是不掙白不掙。

老頭想了想便又開口了:“在戶仔,知道咱這達的規矩莫?包車,就是從早到晚,好辛苦噢。日罩頭(中午),你得上菜館吧?我們拉車的,日罩頭可是吃主人家的。”

一葦越來越煩聽他說話,又囉嗦又麻煩,對一葦來說,吃飯是非常非常麻煩的事:“我該怎麼給你吃飯?”

老頭把一截煙灰撣掉:“你就在菜館裏給我要一大碗鹵麵,就行了。五角錢外加半斤糧票。當然,你是個番客,不會有糧票,那就再給他外加二角錢。”

一葦吐出了一口長氣:“還有什麼?你最好一口氣全都說了。”

老頭聽出來人家煩了,連連擺手:“就這些就這些。”

一葦有點兒哭笑不得:“好吧,你的話就此打住,什麼也別說了……”

老頭忙不迭地說:“沒啦,沒啦,全都說了。”他故作殷勤地拿那條搭在他肩頭上的已經沒有祖布色的毛巾去擦車鬥裏的座子。

一葦沒好氣地說:“我是說,你什麼都別說了,我懶得聽,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跟你計較這些。”

老頭有些點頭哈腰了:“你是好人呀,我就喜歡拉你這樣的人客。拉一個高貴的人客,我們這種人也添光彩呢!”

一葦收好照相機。

老頭看她的眼色:“走?”

一葦點點頭。她坐到車鬥裏去,白木條座子,有點發黑了,但頭頂上做了一個布篷子。這時,她發現,外邊的日頭確是很毒,而她卻整個兒藏在這布篷裏邊,日光曬不著她。她挪挪屁股,湊合,坐這種車在鎮街上、村道上走,倒是別有一番情調。

老頭蹬起車走了兩步,突然又定住:“噢,人客,咱這是上哪達?”

一葦愣了一下,上哪達?她也不知道她要上哪達,反正往前走是一條可以過車的村道。她應付著說:“就順著這條大路往前走吧。”

車搖晃著往前走了,老頭不再說話,也不回頭,他留給一葦一個後背。

一葦沒注意,老頭什麼時候把那件髒兮兮的背心脫掉,裸露著他的整個脊背。她能看清他挺出來的肩胛骨,兩個微微聳起的肩頭,有時還能看清他的一溜脊青。當然,她首先看到了的是他滿背的粗糙的老皮,那皮有些鬆動,帶著褶子,還有覆蓋在上邊的被蚊子咬過留下的紅點。有幾片汙垢,在白色的日光下,那些平滑的地方開始發亮,碎碎的閃閃爍爍,接著像起了一片痱子,然後有幾粒互相碰著變大了往下一滑,滑出幾道亮線,那就是河,汙垢在固執地築著岸。

二十幾年前的一場雨下來了,洗掉那些汙垢,那些紅點,洗掉整層的老皮,顯得很完整,不那麼支離破碎,那筋骨肌肉都顯出它的彈性和力量。它充滿了她的眼睛,那是一片黃土地,深厚的黃土地,日頭把它整片給曬紅了。噢!是紅土地,土地的色彩是鮮豔的。她知道它不是可以憑仗的岩石,它不是可以支撐的大樹,它隻是一片貧脊的土地。可她信賴這土地,信賴它的真實,它的忍耐,它的無言……一陣鄉間音樂,鞭炮聲,一頂紅色的花轎……但是雨下著,雨洗掉它的色彩,洗掉它的圖像,洗掉它的聲音。隻有脊背是真實的,她離他那麼近,不是別人來給她抬花轎,而是他自己。噢,也沒有花轎,而是那輛鏽跡斑斑的腳踏車……

有塊石頭讓車顛了一下,一葦又看清眼前那片老皮,肩頭上搭著一塊髒兮兮的毛巾。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他:“剛剛從你屋出來的那個女人是誰?”

老頭回了一下頭,但他看不到一葦,他也不是要看一葦,隻是習慣地回了一下頭:“我的老在戶,什麼也沒見過,也不會說話,一輩子吃番薯,粗人。”

一葦明知故問:“她是你什麼?”

老頭歎了一口氣:“某,她是我的某,我是她的翁,我們是老翁某,歹命跟著歹命,一世人了。”

一葦不再問,她知道閩南這兩個字。她雖然生在菲律賓馬尼拉,也可能是樹裏爻。她不知道為什麼沒人給她說清楚。不過這倒也無所謂。她從小跟著父母,所以她會說閩南話,她小時候把英語叫番仔話。她知道她是骨子裏的閩南人,她曾經問過她爸,問過這兩個字,因為她不會寫這兩個字,找不到這兩個字。她爸告訴她,這兩個字可能是說走了音。他幫她找了出來,認定是這兩個字:翁某。為什麼把丈夫叫翁?這倒能說得通,就像香港人把丈夫叫作老公。為什麼把妻子叫作某?女人一出嫁,就叫張氏李氏,她們沒有名字,她們就從屬於自己的男人。某,這就代替了。

女人什麼也不是,人某而已。可女人卻信誓旦旦,這個天底下最傻的是女人。

她聽到來自二十幾年前天邊的雷聲。她想頂住它,它卻已經充滿了她的耳際,那雷好烈,那雨好猛。那一夜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她把自己的女兒身給了他。他一開始動作很粗野,他的手很重,他隻顧他自己,他把她弄疼了。她想哭,想說:你輕點兒。但她沒說,她讓眼淚流下來。她知道外邊的雨好大,還有雷,好嚇人,她就緊緊地抱住他。她這時隻需要他,他把她作為女人的感覺叫醒了。她感覺到他們兩個生命這般赤裸地摟抱,他們的交合使生命變得如此強大。雷聲繼續振作,雨繼續抽射。那是天地的交合和他們的男歡女愛融為一體了。他們抱在一起,天地借助黑暗編織它的繭子,把他們緊緊包裹在一起。這就是帶蠔殼的土屋裏發生的故事,這就決定了她一生一世。

一葦閉著眼睛,她討厭外邊白花花的日光,它輕蔑地撕毀了二十幾年前的一切。但她的心還在砰砰地跳著,她的兩個已經豐滿的乳房,微微地起伏著,她是天地精靈創造的血肉之軀。

“我們到底是要到哪達去?”老頭不得不把車停住了。

一葦探頭一看,是老榕樹下,老榕濃蔭匝地。同時,她已經看到一座石板橋。她知道,下邊就是大姐所說的那條小溪。她用眼睛瞥了一下,溪岸是用赤土堆起來的,岸上種著樹。她頭一眼認出在菲律賓常見的木麻黃,沒聽大姐說過,這達種木麻黃。然後她猜想,一片片夾雜在裏邊的是相思樹。它現在正開著毛絨絨的小黃花。於是她對老頭說:“我要在這達停一停。”車本來就是停著的,她便下了車,又對老頭說:“你可以在樹蔭下等我,我就在這附近走走。”

“人客飲茶呀!”榕樹下有一個在戶人在那達擺著一個攤子,招呼著她,笑容可掬的。那在戶人一邊用蒲扇轟著蒼蠅,一邊對一葦說:“楊梅是剛摘的,很甜,不酸。”

楊梅確實紅得發紫,一葦感覺嘴裏不再發幹。她本是個貪吃零食水果的女孩,她想要是在家裏就好了,消消毒,好好洗洗一定很好吃。但在這達不行,她沒這種習慣,她友好地對那在戶人擺擺手。

那在戶人用眼睛抓住她不放:“很便宜的,我這是就著本兒賣,你是人客,嚐嚐鮮呀!”說著站了起來,抓兩個要過來讓她嚐嚐。

一葦忙不迭地搖手。

這回倒是老頭給她解了圍:“你沒看人家是番客,她不敢吃你這東西。”

那在戶人倒也不生氣,看著一葦說:“哇,這是誰家的番客,長這麼白,這麼水。”

一葦隻是笑笑,她對老頭說:“我要上橋那邊,再順著小溪看看。”

老頭說:“這路能走車,我拉著你去吧。”

一葦已經往前走了,又回頭說:“這段我想走路,還想拍幾張照片。”

老頭想了想,索性拉著車,跟在她的後邊走。

賣茶水的在戶人,卻又攔住了他:“我說拖車憨,你今天拉的是誰家的人客,番羅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