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一葦
一葦和早起的日光一塊兒走進村子。
村子在吃飯。
日光是金色的。一葦是紅色的。但一葦一開始出現在村子裏是黑灰色的,那條影子細細的長長的。它一直爬到那一溜蹲在牆腳下吃飯的鄉裏人腳跟前,仿佛想數一數他們全都裸露著的百十個腳趾頭兒。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那條影子樣子有點兒猶豫,這一猶豫也便引起鄉裏人的注意。他們全都眯細了眼睛,誰也不想和日頭對視。這時,鄉裏人注意到那日光是金色的。它給紅色的一葦鍍了一圈金邊,日光依舊晃眼。
鄉裏人全都半靠牆蹲著。他們左手托著兩塊碗,一塊大碗,一塊小碗。大碗上畫著一隻大紅雞角,叫雞角碗;小碗點綴一些兒小花小草,叫花仔碗。大碗裏一色盛著番薯。花仔碗裏一色盛著瓜脯豆豉。大碗都好大,一碗少說也能盛個三幾斤。他們就用拇指、食指、中指三個鐵硬的手指頭兒支著它。花仔碗一個邊兒壓在大碗底,又用無名指和小指兜著。在鄉裏,每一個打捕(男人),每一個在戶(女人),都以這種方式吃飯,到大鼎裏盛一大碗,用手托著,走出門,哪達鬧熱就上哪達吃去。也許是吃食太過於單調,沒什麼好配的,難以下咽,就都湊到一塊兒,拿閑話當物配,把一海碗一海碗的番薯打發到肚子裏去。在他們前麵蹲著仰視他們的還有狗。他們實在無法下咽的吐出去,狗就隻能揀這個了。再往前幾步,是一條汙水溝。一隻剛剛從圈裏睡得熱騰騰、臭烘烘的豬母,在那達不知用嘴拱著些什麼。後邊跟著一個精赤條條,黑不溜秋的囝子。他抬起一隻髒兮兮的腳,去踹那隻豬母。豬母屁股一縮,尾巴一夾,往前緊走兩步。
這是一葦看到的。她用腳尖走路,小小心心的,到處是磚頭瓦塊和碎碗片,還有雞屎鴨屎。鄉裏的路是沒人去打掃的。但一葦還是抬眼看,她注意了金色的日光照著的那一排皺巴巴的臉。也有些後生家,但臉也是黑黑的,不豁亮,不白淨。好多嘴都張著,眼都眯著。
“番仔婆。”他們終於遲疑地吐出這兩個字來。一葦才二十三歲,在閩南這一帶,應該叫在戶仔,但他們叫她番仔婆。這達人這節把不像他們這樣穿漢裝、中山裝、幹部裝的人統統稱番仔,女人統稱番仔婆,哪怕她隻有三五歲,隻要她穿番仔裙。而所有的裙子都叫番仔裙。
一葦這日沒穿裙子。她知道到這達不能穿裙子,尤其是短裙,露兩條白生生的腿,鄉裏人會看不慣的。她這回,連裙子都沒帶。但一葦馬上瞥見了在那條汙水溝的那一頭,有一個女人在打水。那是一眼石井,鄉裏人叫古井。那女人就用手把一隻帶繩子的小桶順到井裏,然後,打了水,再一下一下地把它拉來上。那女人穿著一條撒滿小花的薄褲子,一葦看到,那女人就當著打捕人的麵,哈下腰,用雙手搓繩子似的,把那褲腳往上搓,一直搓到大腿根兒。她是怕讓水給濺濕了,一葦想。一葦發現蹲在牆腳的那一溜打捕人,既不盯著看也不啐唾沫。又有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很難得的一個白淨的女人,抱著一個囝子來跟那打水女人說話,她竟然就在大庭廣眾麵前把一隻白嫩嫩的奶子掏出來給孩子吃。一葦感覺,這達的人比她預想的開化,打捕人,甚至那些後生家,沒有一個是歹目的。
一葦穿一條水洗布的牛仔褲,一件紅色的寬袖襯衣,下邊拽兩個衣角鬆鬆地挽一個扣兒,隻有這一點她疏忽了,那達露一截肚皮,露著肚臍眼兒。頭上是披肩發,腳下是旅遊鞋,她挎一個坤包,還有一個照相機。
一葦很快發現,他們在交頭接耳,並用拿箸的手比比劃劃。從他們的眼神,一葦馬上明白,他們是在議論她。
鄉裏人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牛仔褲。女人還有穿這種褲子的?那達還開一個口子,還有一條拉鏈?所有人都受不了那條拉鏈,可又全都往那達看,他們小小聲聲地咬著耳朵。
胡子扁扁嘴:“你們瞧她有多大啦?”
光頭賊目鼠眼:“三十都得多,番仔婆都化妝,老在戶也化妝,讓你看不出她多大來。”
大嘴眼睛聚聚光:“看那身條,還是個在戶仔。”
光頭哧了一聲:“老雞啦,少說下過兩個蛋。”
閩南話裏,有一個“老瓜熟蒂”,因瓜和雞同音,說訛了,把老瓜說成老雞。而雞又和妓近音,這話就帶上了挑逗的色彩,有了侮辱的成分。
一葦會說閩南話,但她裝著聽不懂,裝著沒聽見。她隻是在心裏罵他們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並不去計較。聽懂又怎樣呢?還能找人去打架?都是年輕人,說話越點兒軌有什麼關係?一葦不能容忍的是他們那副樣子,那一排臭腳,倒不是全光腳,有的穿木屐,有的穿人字絆拖鞋,隻是都把那拖鞋穿成沒樣兒了,沒有一個穿鞋的,誰也不肯把那些自由地分得開開的腳趾頭兒擠到鞋子裏邊去,他們赤腳慣了。
一葦不會自己到這達來,這達和她毫無關係。但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比她大二十多歲,對她應該有另一種稱呼。但一葦叫她大姐,從懂事時,她就覺得應該叫大姐,叫得她無可奈何。她們倆成了忘年交,是那個女人教她學會了閩南話。現在,一葦又是受她的囑托,來尋找這個村子,來尋找那幢帶著大片大片的貝殼的土屋,來尋找一輛鏽跡斑斑的腳踏車,來尋找一個住這土屋又用這腳踏車載人的人。
一葦無法接受那些在碗邊爬的蒼蠅。鄉裏人叫它們戶神。當然沒有當神供著,但就這名字就夠聽的了。
一葦之所以會到這達來,這裏有著種種誤會。她在城裏待久了,她煩了城市的喧囂。而在她的腦子裏和鬧市對立的,是鄉村俱樂部。她自從去過那裏,就喜歡了那裏。再也不像城市那樣,樓房擠著樓房,到那裏突然就疏朗了,全是山,綠色的山,不允許別的樓房擠到這裏來。這裏隻有鄉村俱樂部,坐到聽潮館,似乎是憑虛淩空,看礁石撞擊潮頭,一片飛花濺玉。當然,她知道,她不是去鄉村俱樂部,可她心裏的鄉村也有一種挺美的東西,萬頃碧波、小溪、老牛、狗,還有用蠔殼(海蠣殼)造起來的土屋。想起她的忘年交,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那個女人其實也不十分勉強她,找著也罷,找不著也罷,如果找到那個人,印象好就多談談,印象不好不說也罷。但天知道她是怎麼想的,還讓一葦帶來那麼多物件。真的找不著,真的對他反感,那可怎麼辦?難道她就把那些物件扔掉不可?這天底下女人是最矛盾的東西,女人有一大半是別人的。幸好她現在隻有二十三歲,二十三歲的一葦囫圇是她自己的。
一葦有一種直覺,認定這一排蹲在牆腳下的鄉裏人對她並沒有太大的敵意,盡管他們對她不恭,甚至是侮慢,但一葦不想就這樣走開。她來到這個村子,而且認定這就是她要尋找的村子。那麼,她首先就遇到這麼一溜蹲著吃飯的人,也許這也是一種緣分,沒準兒這達還有她要尋找的人。她不想就這樣失之交臂。鄉裏人從哪達走到哪達是明確的。也許有時也沒有什麼目標,也就串串門,但上誰家,又上誰家,這都是明確無誤的。沒有一個鄉裏人會像一葦這樣,就是溜溜,就是走走。當然,這一回,一葦也不是在散步,不是在林蔭道上散步,不是在公園裏的花徑散步。她在尋找,目標也是明確的。也許,這些人能夠告訴她所尋找的。他們之所以那樣對待她,那是他們認定她和他們之間毫無關係,陌路人而已,說傷了,說狠了,反正往後也不會再見麵,不像自己村子裏的人,成天磕頭碰腦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一葦是城裏長大的,在異國的土地上長大的。她不怵場,明明知道他們在說一些不堪入耳的傷害她的話,她卻還向他們走去,用明亮友好的眼睛看著他們,還衝他們微笑。大嘴、光頭、胡子尷尬起來,都不說話了,連眼皮也垂下了,所有的動作都不自然起來。這倒叫一葦覺得挺好笑。她想和他們打一聲招呼,她知道這達鄉裏人打招呼,就是問:吃了莫?不管早晚甚至連人家挑糞桶,也問人家:吃了莫?挑糞的人也該怎麼應就怎麼應:吃了。沒吃。對了,這達糞桶不叫糞桶,叫粗桶,也可能叫腥桶。一葦不知如何措辭,她還是說了一句大家好。
“好什麼?”一個倔老頭回了一句,他想這不知是誰家的親戚,還是誰家從外邊回來的“番客”,他得回人一句,同時翻了一下眼皮。誰知他那麼蹲著,眼皮一提,眼睛正好衝著“番仔婆”的下身,正好衝著牛仔褲的那條拉鏈,老頭“嗨”一聲,就把臉別開了。
人畢竟是人,更何況今世無冤前世無仇,隻要說上一句話,那種對立,那種隔膜,那種尷尬,到底是消除了許多。
一個滿臉胡茬的老頭又問了一句:“在戶仔,你是誰家的親戚?”
一葦微微哈下腰去:“我祖家就在這鎮街上,現在這邊沒人了。”
老頭又問:“回來找誰?”
一葦說:“誰也不找,就回來看看。”
一個鄉裏的老頭,他是不太明白“誰也不找”究竟是什麼意思的,便又撩起眼皮看看來曆不明的番仔婆。這時他才發現,他剛才叫她“在戶仔”沒錯。剛剛他隻是故意親切一點。這回他看真了,這個“番仔婆”,她還挺嫩。他想再找話跟她說,沒想到一葦也就哈下腰聽他,並把雙臂支在膝蓋上,那件鬆鬆垮垮的水一樣活的紅衣服往下一墜,露出她的一截胸脯,露出半截乳房來。老頭看見她胸罩上的花邊,臉唰地紅了,連那爬滿臉腮的胡茬都蓋不住。
一葦發現,跟他們說話很困難,她突然想起她的照相機,也許她可以給他們照照相。誰知她剛打開照相機的鏡頭,所有的老頭便紛紛起身,並用拿箸的手來遮自己的臉,所有的人都回避她的眼睛,這叫一葦再次尷尬起來。
“姐——姐——”那個光屁股的小囝子,扯開嗓子,可著勁地喊。那隻豬母已經走開,在汙水溝那邊,就在離他們三幾步遠的地方拉了一大堆豬屎。那豬屎正冒著熱氣,那黑囝仔叉開腿,護著那堆豬屎,還喊,直到一個在戶仔提著畚箕,用一把叉耙把那堆豬屎扒進去。那黑囝仔仿佛有功似的,吸了吸鼻子。
一葦看明白了,那黑囝仔剛剛是跟那隻豬母的。她的胸脯為那黑囝仔起伏起來,她不由地把目光聚集在那黑囝仔的身上。黑囝仔這時倒背著手,腆著肚子,露出小雀雀。隻有他,目光一點兒也不躲閃,以一種十足的“打捕人”的姿態,審視著一葦。
一葦想,我為什麼不拍下這孩子呢?她仿佛和那黑囝仔在做買賣,就從自己的包包裏掏出一張五元的人民幣,塞在那黑囝仔的手裏,然後就開始選鏡頭。那黑囝仔仿佛也就這麼承諾了,還那麼站著。他得等一葦把快門按下去,隻要她一按,這五元錢就是他的了,這是他掙的。
“扁頭,不要,扁頭。”姐姐已經把畚箕提走,又折回身子。她要來拉那黑囝仔。
黑囝仔卻像釘子一樣,就釘在那達不動,並且就把那張錢團成一球,攥在手心裏。
姐姐就又來剝開他的手:“把錢給人家,要不,我告訴媽。”
黑囝仔急了,吭哧就在姐姐的手上咬了一口。
“呀!”姐姐隻好把手撒開了,“媽,媽——你看你們扁頭。”
於是,一個黑粗粗的女人跑出來了,她再來拽那黑囝仔。
黑囝仔一閃躲過去了,而後衝著那女人,那是他的媽,張開那隻攥緊的手,那裏邊是那張被攥成一個球的五元錢。要知道,那時,五元錢對一個鄉裏的女人意味著什麼。那女人,那孩子的媽就這樣給鎮住了。她仄著頭,用一雙疑惑的眼睛望著一葦。黑囝仔明白,他媽也明白,他們拿了人家五元錢,就欠了人家,不讓照相不行。但這五元錢是太好賺了。什麼也不用幹,就等著人家這一按就行了。這買賣劃得來,這達也就這黑囝仔,有人緣,才有這福氣。
女人一直等到一葦把快門一按。而後就一把拉著黑囝仔往家跑,跑了十幾步,人家不可能再追上她的地方,又站住了,回過頭來看一葦。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番仔婆想幹什麼?那黑囝仔連臉也沒洗,當時應該給他套上一件衣服,她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人家。五元錢呢!
一葦眼看著,剛剛蹲在牆腳上吃飯的一溜人就這麼走散了,隻剩下幾隻雞,它們剛剛因為有狗,躲在一邊。現在狗跟主人走了,留下這片牆腳,這時是屬於它們的了,它們便在這達覓食。
誰走了也沒有跟一葦打一聲招呼,見人也就說見到一個番仔婆。番羅羅,褲子當中還有一條拉鏈。這回隻說她番羅羅,不懂規矩,並不再把她當做歹貨。
而一葦,她親眼目睹這一切。這一切並沒有大姐說得那麼好。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種生活。人都走空時,她聞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她便拿眼睛找尋,結果看到,就在離水井不到三五尺遠,就是一片屎坑,一個一個圓圓的。他們為什麼跑到這達來吃飯,那飯是怎樣咽下去的?
也許,大姐那時的村子不是這樣的;也許,大姐那時是新娘子,她坐著花轎進了這個村子;也許她的男人有一副堅實的身板,叫她靠著。但那又怎麼可能呢?
吃了番薯的村子突然變得空寂了,也許是一幢幢房屋把所有的人吸進去了,就像海綿那樣。也許所有的人撂下碗箸,都扛鋤挑著籃筐下地了。日光變得白花花的,它精巧有致地剪裁那些陰影,尤其專注的是剪裁那些鄉村的屋角,它做得一絲不苟。然後把它們排列在一幢幢屋宅的旁側,把原先髒亂的村子安置得潔淨得很多。那些陰影吞噬了汙水溝,磚頭瓦塊,碎碗片,飄散的稻草,一堆雞屎或鴨屎,把它們統統藏匿在那片濃重的陰影中去了。而日光照耀著的地方,原來赤紅的地麵仿佛脫去一層色彩,變得明亮了,在不知不覺中,撐出了好些竹竿。那些鄉裏人的衣服不知什麼時候洗的,也不知又怎麼都用袖筒、褲筒穿到竹竿上了,從一家一家掛到門口來了,並以村子裏喜歡的大紅大綠和無可奈何的黑和灰的色彩在造訪鄉村的風中招搖了。
一會兒,村子裏的囝仔又出現了。但他們隻是從牆頭屋角突然閃現出他們的頭殼,喊一聲番仔婆,馬上就又跑掉了。不過這會兒的“番仔婆”並沒有含有太多的惡意,他們更多的是好奇心。
一葦一個人在村子裏走著,要是幾年前,那是不行的。會有穿幹部裝的講著閩南普通話的男女,走來盤問她,是從哪達來的,有沒有證明什麼的。這兩年番客漸漸回來多了,他們不得不收起咄咄逼人的目光。一葦變得自由,她在村子裏走著,選自己喜歡的鏡頭,該按快門就按快門。她拍屋角,上邊還停著一隻麻雀。她拍大門,有的下邊的木頭已經朽爛,豁了一個口兒。她還拍了日光下,一隻雞角在踏一隻雞母。突然她想起大姐,她這麼照,她不會喜歡的。於是,她把取景框擺正,往後退,她拍了幾幅房屋的全景照。一葦此行僅僅為了大姐。
一葦既然找到她要尋找的村子,她並不急,也不向人打聽。她的腦子裏早就有了一個村子的樣子,盡管也有些變化,但還能認得出來,還是那樣的村道,還有那棵老態龍鍾坐在村口的老榕樹,沒有蔗鋪(鄉裏人把榨糖的地方叫蔗鋪)。但她找到了兩個用青草石做的石滾子,她明白,就是用它們來破甘蔗,把甘蔗汁給輾出來。不過,她已經沒法看到當年的情景,連原來的房子也不見了,連蔗鋪邊另一棵老榕樹也不見了。她倒是向人打聽知道是刮台風把它給推倒了,那麼大的榕樹,風怎麼推得倒?它著了蟲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