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兒時的一點兒小事,甚至連它的細枝末節,也很難從記憶中抹去。一碗涼水,一碗在鳴蟲聲咽的月夜喝到肚子裏去的涼水;一塊肥肉,一塊四四方方半生不熟的肥肉……每當想到這些,我的心便微微顫栗起來。噢,補冬,小時候,我總期待著它,卻又回回嚐到它的苦澀。在我離開故鄉的十九年間,未曾見過他鄉人過這樣的節日。可它,還一直叫我夢魂牽繞,回味不盡的酸甜苦辣!我結婚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新婚的妻子小葦帶到六千裏遠的故鄉,去看我的阿姐,並選擇在補冬這一天,踏上故鄉的土地……
故土情深,一踏上這片土地,那些深深埋藏著的記憶,頓時重新活躍起來。這一路上,小葦老是磨我教她幾句閩南話,我總有點兒磕磕巴巴;可這會兒,一見家鄉的人,我便魔幻般地能說一口基本流利的家鄉話了。每見一個熟人,十幾年沒見過麵,腦子裏卻極迅速地跳出他的名字,並能從土話裏挑選出貼切的字眼兒,使我們馬上消除了那種多年不見造成的陌生與隔閡。
黑麒麟山下,那片赤土地剛一出現,我的心便禁不住一陣激烈的跳動,我看到了生我養我的村子了!我看到了阿姐!
我拽著小葦緊走幾步:“快,叫阿姐!”
小葦不知為什麼有點兒躊躇,聲音怯怯的,從她嘴裏出來的,卻是:“伯母。”
我頭上像挨了個炸雷,倏地回過頭去……
小葦撲閃著睫毛,用眼神詢問我:“嗯?”
唉唉,你怎麼這樣沒心沒肺,“這是阿姐!”
她顯得十分委屈:“我聽不懂你那嘰哩咕嚕的話!”
我說不出話來,從小葦的直觀中證明了一個痛苦的事實:不到五十歲的阿姐,花白的頭發,滿是小褶子的臉……命運是這樣嚴酷,它把一輩人從中劈開,儼然成了兩代人……
阿姐什麼也沒聽懂,她沒上過學,一句普通話也沒學過。她見了我們,隻有高興,隻有樂,雙手把捆著腳的雞提起來,說:“你還記得補冬?你們今天來,我最高興!”
阿姐和小葦言語不通,眼神笑容也很難幫她們傳遞更多的東西,這就把在北京嬌生慣養長大的小葦,和在家鄉苦煎苦熬而早衰的阿姐,拉開更大的距離;而我卻猛然從她倆身上,發現一些非常相似的東西……披肩發,早先,阿姐的頭發也是披在腦後,長及肩膀;喇叭腿褲,那時,阿姐的褲子也是寬寬的……隻是,一個是習俗,無意爭春;一個是時新,濃妝淡抹。不過,那會兒,人都說阿姐長得比城裏人還漂亮。尤其那雙眼睛,不知怎麼那樣活,她往人前一站,就隻看見她那雙眼睛在人前轉。她的名字,也好聽,不知是誰給起的,叫首枝。第一枝,多美呀!但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沉默了……阿姐一直穿大襟的衣服,淡色,小碎花;薄薄的黑褲子,寬寬的褲腳被風吹得嘩嘩響著;她總光著一雙腳丫子……聽說,她進山打草,挑著一百多斤的大山草,走幾十裏路回家,穿過一個個村子,鄉裏人都站在路邊看。阿姐汗濕的眉毛黑黑的,臉紅撲撲的,特討人喜歡。媒人踢破了門坎,阿姐總是低著頭,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有時,我發現她心緒不好。她一個蹙眉凝眸,黑黑的眼睛裏竟容得下那麼多苦水,居然從不掉眼淚。每當這個時候,她見我呆呆地望著她,便把我叫過去,緊緊地摟著我。阿姐的婚姻,是為我們,被弟弟妹妹們耽誤了的。家鄉的舊習,結婚坐花轎,要哭一場的。人家新娘子哭裏帶笑;阿姐是真真切切地哭,一種義務結束了,青春年華也失去了。結婚,要開臉,用線,把姑娘臉上的毫毛絞掉。人開了臉,帶股子新氣,年輕了,豁亮了;阿姐開了臉,蒙上陰影,反顯老了。
一陣“舅舅”、“舅媽”、“舅婆”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到家了。石頭的門框,厚厚的門板,又都真真切切地呈現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想去摸一摸,動一動。噢,今天,泥爐又搬了出來,陶缽也洗過了,地上堆著劈好的柴,小桌上有一碗要接雞血的米,一包剛從中藥店提回來的中藥……
阿姐的孫子,我們到家時,他光著屁股,正在玩呢,為了歡迎我們,特意把背心套上了。我給了他一把糖。一眨眼,他又脫得光不出溜的,他算是盡了禮節了。這挺逗樂的舉動,把我拉回童年的回憶中去……
阿姐讓我們坐在紅漆的長條凳上,她捧著小葦的手,就像捧著從天上跌落下來的月亮。我想就這樣和她多坐一會兒,說說話兒,她卻坐不住,要和兒媳婦去給我們張羅吃的。
我說:“不用過去那種禮節了。”
她笑著數落我:“你嗬你嗬,真成番仔啦!”
她非要用鄉裏古舊的習俗,來接待從六千裏外回來的弟弟和弟媳,不一會兒,就給我們端來兩碗糖水荷包蛋,每隻碗裏都有四個大雞蛋……
“不行,我吃不完,拿個碗來拔,咱倆吃一碗。”小葦有點兒作難。
“就這樣吃吧,吃一個、兩個都行。”我覺得這時候解釋是太難了。
糖水荷包蛋太膩,小葦隻吃了一個,就把筷子倒過來,用三個手指頭兒捏著,無名指和小手指微微翹著,看著我;可以把筷子放下嗎?
我伸過筷子,在她碗裏,把其中的一個雞蛋夾成兩塊;我吃了兩個,把剩下的兩個也都夾開。
小葦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這時,阿姐和兒媳婦又把點心端來了。點心是麵線,一種細得像線似的麵。碗麵上蓋著一層,都是好吃的:紅的,油烹大蝦;黃的,雞蛋煎得焦黃焦黃的,切成絲;白的,魚丸;綠的青菜……
“老吃呀?”小葦有點兒忍俊不禁。
“歇會兒,還得吃正頓,米飯和菜。”
我也撲一聲笑了。
我們一點兒不餓,阿姐卻隻想讓我們吃、吃、吃!我沒法跟她說話,隻看著她忙匆匆的……二十多年前,父母不幸相繼故去,撇下我們姐弟幾個,阿姐是頭大的,正是該找婆家的年歲,卻默默地挑起家庭的擔子,咬著牙硬把弟弟妹妹一個個拉扯大。自己耽誤了,幾乎老在家裏,最後在本村找個二婚的,姐夫身體不好,隻三五年又病故了,給她撂下了一堆前妻的孩子……阿姐身邊,並沒有一個骨肉親人……
突然,滿村裏雞飛狗叫。這聲音對我就像一支古老的鄉村樂曲,輕輕地蕩開剛剛飄向心頭的幾絲愁緒。我跟小葦站了起來,向外望去,處處磨刀霍霍,追雞攆鴨……
小葦抿著嘴樂:“這是怎麼啦,宰雞還湊熱鬧?”
“補冬。”我脫口而出,“是個傳統節日。”
“還有湊熱鬧宰雞的節日?”小葦說罷,撲哧一樂。她本來是成心曲解,哪想到,竟歪打正著。
家鄉,延續著很多舊的節日,大多是供神祭鬼的。補冬,是敬人的,打牙祭的節日。
這一天,不管貧富,家家得殺雞宰鵝,再配上桂枝之類的中藥,用陶缽燉,擱在平日很少用的泥爐上,底下燒柴禾。一到黃昏,家家的灶腳都飄出白色的炊煙來,處處彌漫著雞肉鴨肉的香味兒。再窮,也得買兩個肘子燉。還有,就是吃狗肉。養隻狗,狗可以到外邊找食,不像雞鴨,非得有飼料。狗肉不值錢,狗什麼都吃。吃了狗肉,不能隨便出門,狗聞出來要咬的。非得出門,就得摘一些番石榴的葉子擦嘴。還有一種說法,這一天吃什麼都補身子,甚至是,入冬的那個時辰,喝幾口水缸裏的涼水,也有“補”。
想起補冬,又看著阿姐忙忙碌碌地為我們張羅吃的,我心裏怎麼也去不了那種酸楚的感覺。我多想看到她笑,希望她能有發自心底的笑。當然,今天,阿姐是真高興,特別是擠了一屋人。鄉裏人都來看新娘子,都喳喳地稱讚,說新娘子是蓋全村的漂亮。阿姐臉上帶著一種榮耀,那是怎樣難得的快慰啊!她忙著給大人、小孩一一散發糖果:“都為我高興,都甜甜嘴。”她興奮得動作都有點兒不自然呢!
“別忘了我這一份呀!我也給你們賀喜來了。”一個大大咧咧的半老頭擠過來了,他叫紅彩。他把糖放兜裏,把煙夾耳朵上,問我:“天安門進去,就是金鑾殿,對不?紫禁城的紅漆城門上麵都是黃銅蘑菇釘,門板有這麼一掐厚,沒錯吧?人民大會堂的柱珠比人還高,是真的吧?”
我笑笑,點點頭。
“哈哈,怎樣,這會兒承認我說的是真的了吧?”紅彩得意起來,“你們一來,我可平了反了。他們都不相信我,不信我上過京城,這下可有人證了。我到過金鑾殿,要不是人多,我真想爬到皇帝的‘金交椅’上坐坐。都說,凡人坐不得,小鬼要打屁股的。我真想試試……吔,對了,首枝,聽說你弟弟是接你來的,你去不?”
阿姐樂得合不攏嘴:“是打算去嗬,可聽說,車多得……自己出不了門……”
紅彩的話是閩南話和普通話參半,小葦插了一句:“去,就不讓她回來了。”
“那好嗬,你弟弟願意為你養老送終,好啊!死在金鑾殿,葬在太子山。”紅彩把戲詞也胡謅上來了。
“瞧你那張破嘴,盡說不吉利的話。”外甥媳婦笑罵著,又說:“我媽且活呢!她去一年半載的,就回來。我們還想呢!”
紅彩涎著臉:“破嘴?你還說我這是蛤蟆眼呢!怎樣,咱見過北京城,你有那命嗎?首枝,不管怎麼說,上北京是件大好事。咱村幾千口子人,誰個見過北京,住北京,福氣啊!”
阿姐隻是樂,一輩子沒這麼樂過。
幾個女孩子哧哧地笑:“你真去北京?六千裏,不暈車?”
阿姐臉上放出了光彩:“我弟說了,坐火車沒事兒,一杯水放著,都灑不了……”她沒見過火車,不知道怎麼說了。汽車,她也隻坐過一回,還是上屋頂去晾番薯渣子,不小心,從上邊跌下來,摔折了胳膊,疼得都不知道坐汽車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她摸摸鬢邊的頭發,笑了起來:“老了,老了,倒要出遠門了。我哪兒也沒去過,這回要見見世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