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應該在老家給你找一個。我一直不讚成。牛郎織女,一年見那麼幾天,有多受罪;夫妻相隨,多好。人說,那麼遠找一個,像番仔似的。我說,我弟在那地方,時間長了,不也是番仔?這會兒,人都羨慕,說你們倆好得像一個人。”
我隻是笑。
“她不懂咱這達的事,你慢慢教她,別起急……兩個番仔!”
我隻是笑。
“傻。再給你生個大胖小子,你更樂了。”
“嘿嘿!”我還是笑。
而後,我和阿姐就靜靜地望著。偶爾,她找我脖子底下的痦子,還有沒有。
我看著阿姐吃飯。冷不丁,我發現她小花碗裏盛的是肉皮熬豆豉,我的心像讓什麼狠狠地撞了一下。那是不是昨天小葦剁餡時扔掉的?
阿姐大概看到我臉色不大好,以為我有午睡的習慣,便說:“要不,你也去困會兒。”
我向阿姐笑笑,我準笑得挺難看。
我回到自己屋裏。小葦還睡著,披肩發偏到一邊,散在枕頭上,嘴角掛著一絲笑。她太單純,太幼稚,她不能幫我分擔這無法排除的焦煩。責備嗎?在北京扔肉皮,不是常有的事嗎?埋怨自己路上沒把一切給她說清楚,可一切又怎麼能說得清楚?
噢,補冬,深深打在我記憶裏的補冬……
小時候,我特饞。鄰居打了條大的蛇,做著吃,用碗給我盛了一截。我就盼望,阿姐也能打一條大蛇。阿姐會逮蛇。在水潭裏撈魚,水麵上遊著一條蛇,人都嚇得直叫,阿姐反蹚著水追,一把捏住蛇尾巴,把它掄起來。蛇讓她這麼一掄,骨頭散了,像條繩子似的,頭回不過來了。阿姐順手把它扔得遠遠的。然而,阿姐終於沒有給我逮到一條可以吃的大蛇。
後來,我又盼望阿姐能給我打一隻大雁。阿姐和鄰居,常常約好了,一大夥人,進山去打草。三更半夜起來,摸黑就上路。到了大馬路上,那時馬路上沒車,她們把扁擔前後扛著,一條胳膊搭在扁擔上,另一條胳膊左右相搭在肩膀上,擺成一個“方陣”,頭都歪著,枕在扁擔上頭的手臂上。除前邊得有一個警醒點兒,其他的便步調一致,邊走邊睡。有時,前邊那一位也打盹了,“方陣”漸漸走斜了,稀裏嘩啦都摔路溝裏去。這誰也不埋怨,爬起來,到馬路上,重新擺好,繼續往前走。一回夜裏,阿姐告訴我:有人獨個兒進山,到五裏橋那片海灘上,發現有隻孤雁在睡覺,便悄悄地摸到跟前。大雁還沒發覺,他悄悄起掄起扁擔打過去……“怎樣?”我忙問:“打著了。聽說有十幾斤呢!”阿姐說。我真惋惜,埋怨阿姐邊走邊睡,要不,沒準兒也能打隻大雁,就能吃膩一回了。
那年補冬,預先倒是養了十幾隻小雞,可都沒落下,最後就剩兩隻小瘦雞。我們幾個孩子都眼巴巴地望著陶缽。阿姐隻好再買幾毛錢肉,一塊兒燉。肉剛熟,還不怎麼爛,阿姐撳開陶缽蓋,從裏邊夾出一塊四四方方的肥肉,那許是她預先就切好的。她悄悄兒的,就把它吃下去了。她見我望著她,搖搖頭說:“膩了,膩了。”我埋怨阿姐:“你幹嗎先吃肥肉,過一會兒怎麼吃雞?”阿姐隻是笑,摸摸著我的頭。等到吃飯時,阿姐還說:“真的膩了,我什麼也吃不下了。”這回,她把雞頭、雞脖子、雞腸子也全都分給我們……長大了,回想起來……
小葦醒來了,揉揉眼睛,突然挺神秘地對我說:“阿姐也真是的,那肉皮我都扔土簸箕裏了……”
我的心收緊了:“你看見了?你說了什麼了?”
她噘著嘴:“我說什麼!我猜準是。”
我出了一腦門子冷汗。
她見我沒吭聲,又說:“阿姐像我媽。我發現她們那輩人,和咱們不一樣。咱們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沒用的就扔;她們是‘破家值萬貫’,什麼都留著。你看,在火車上,泡沫塑料飯盒,誰不是用了就扔?咱帶了一個,阿姐還挺金貴。還有……”
我聽不下去了,可末後一句,卻還是紮進耳朵裏:“我就跟我媽格格不入。”我腦袋嗡嗡的……
然而,我擔心的,什麼也沒發生。一到夜裏,小葦就小聲兒給阿姐唱歌,阿姐喜歡得不行,有回,竟然也哼起了早先愛唱的家鄉的調……
不過,我的敏感不是沒有來由的。
紅彩又來了。
我給他遞煙。
“還有,還有,北京煙,舍不得抽。”
他還伸手去摸夾在耳朵上的煙。我硬塞給他兩支,讓他點著一支。他把另一支,又夾到另一個耳朵上。
他慢慢地從兜裏摸出一張紙來。我一看,竟是一張北京市區交通圖。他把它攤開放在膝蓋上,說:“他們都說我沒去過北京,說我吹牛放大炮,可這地圖是個證據。你看,我一直保存著呢!你們給我指一指,你們住哪兒?”小葦很快就給他找出來了。
“再指給我看看,是哪兒?”阿姐彎下身子,像看什麼稀奇的東西。
“這麼說,你們家離天安門不遠。”紅彩又開始炫耀了。
“是嗎?那看天安門很容易?”阿姐又驚又喜。
“你用筆給我在那兒點一個點兒,以後我就告訴人家,首枝的弟弟和媳婦,就住在這兒,這還是北京來的新娘子給點的呢!”紅彩又對小葦說。
小葦自然很輕巧,而我的心卻動了一下,似乎從這個平日裏嘻嘻哈哈的人身上看到一點異樣的東西。紅彩又坐了會兒,說是還要下地,就走了。
我送他到門口,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
回來時,阿姐對我說:“你回北京後,也給我寄一張紅彩那樣的地圖來。我喜歡。”
我笑了:“阿姐,你糊塗了?”
她也笑了:“你們要接我去北京,我一直高興得不行。可你們白天都上班了,我跟誰說話?我又不會說那達的話……你們房子那麼小,讓我跟你們擠在一塊兒。我不,那多別扭……你們又還沒孩子,我不閑出病來?”
“不行。”我打斷她的話:“我願意讓你跟著我們,這都說好了的。小葦和我商量好的。她小,要有什麼不對的,你說她、教她。我們都聽你的。”
阿姐明白我的心,又說:“這達我也離不開。那小東西不跟他媽;這些雞呀鴨呀,也得有我;他們都下地去,回來要吃要喝,家裏離不了人……”
阿姐,你是不是還有別的話沒說出來?我是這般地不安,我們身上凝聚著阿姐給我們創造的幸福,阿姐身上背負著我們給她造成的痛苦。是不是這回真傷了她的心,我們本想把她接走,永遠親近。這會兒,弄巧成拙,反倒把心生分了?我跟阿姐在一塊兒時,感到溫暖;我跟小葦在一塊兒時,感到甜蜜;這幾天,溫暖和甜蜜都有了,我反覺得坐臥不寧,這究竟是為什麼?
離開故鄉的頭天夜裏,阿姐本想讓我們和她多坐一會兒,後來,卻突然又轟我趕快去睡覺,說明天要上路,怕我們太累。她還偷偷地要塞給我一些錢,說是窮家富路。
小葦很快就著了,我卻在床上翻來覆去。阿姐好像也是徹夜未眠,我發現她們那邊燈老亮著,還不時有些響動,阿姐不知在忙活些什麼。
我們起床後,阿姐就把我們倆叫過去,翻開一個箱子說:“這是你小時候讀過的書,我都給你留著。你們要不要帶走?”
“喲!這是些中小學課本,沒用了。”小葦覺得好笑。
我忙捅她一下:“先放著吧,下回來再整理。”
阿姐又打開抽屜,從裏邊找出一個鑔子。那鑔子,小小的、厚厚的、笨笨的。阿姐說:“這是你小時候的玩具,帶著吧,你們有孩子時,給他玩兒……”
小葦忍著笑,那眼神分明說,這簡直是個古董。
我說:“這好,我要,我帶走!”我接過來放進兜裏。
小葦輕輕扯了我一把:“兜墜懈了!”
幸好,阿姐沒聽懂。
她把我們帶到飯桌邊,讓我們坐下。接著,她和兒媳婦,就來回地端飯端菜。倒是沒什麼新鮮的,碗碟也大小不一,做法也是老樣兒,雞鴨都是燉的、魚是油煎的、豆豉煮的,還有米粉、麵線,還有芋頭、番薯……端著端著,竟然有二十四樣。原來阿姐這一宿,是在準備這一桌飯菜。
阿姐說:“這是家鄉飯菜,小時候,你常吃的,往後不容易吃到了。你們今天,就是少少的,也得一樣給我吃一口。”
小葦站了起來,突然抓住阿姐的手:“阿姐,您還是跟我們走吧!”她把頭抵在阿姐肩膀上,輕輕抽泣起來。
阿姐摸摸她的手,過半天,才說:“這兒,我離不開,路太遠……以後,你們還要來;以後,帶著孩子來讓我看看……”
“不讓奶奶走!”這時,我才發現那小家夥抱著阿姐的腿。
外甥媳婦說:“我媽可能沒那命,她怕在北京太閑,她在家老忙這忙那……其實,我們也舍不得她走,她像老母雞似的,用翅膀護著我們……”說著,眼圈也紅了。
我的手無意中又碰到兜裏的鑔子,我猛然想起那回離開故鄉時,把一包土、一瓶水帶到北京……土是從我們家灶膛裏扒出來的,水是從家鄉井裏打上來的……啊,我和這片土地永遠不能分離。那土,那水,已經和我們要長久地生活下去的另一片土地的水土,永遠地摻和在一起了……我深深地愛著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繁衍著的人們,我的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