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補冬(2 / 3)

紅彩從兜裏掏出一把很考究的小刀說:“往後要幫你宰雞不容易啦!”

阿姐忙給他端過一個小凳:“得叫你忙幾天吧!我今年特別為我弟弟多養一些雞鴨,這節長得正肥。我弟在家這些日子,我們家天天‘補冬’……”她把剛才那幾隻捆著腳的雞提了過來,那碗米也端過來,洋溢著全身心的歡喜。過去,她總為不能讓我足吃一頓而自疚,這回會是她心裏得到最大滿足的一次補冬了……

補冬是個節日,可它沒有任何儀式。天黑下來時,我們便圍在一桌吃雞。燉雞,沒有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一隻雞,雞頭、雞脖子、雞爪子剁下後,不分大小,一式地剁成四塊。吃的時候,非動手不可。

鄉裏人本來就很少一家人聚在一塊堆吃飯,總是各自托著碗,哪兒熱鬧,上哪兒吃去。小葦是生客,由阿姐和外甥媳婦陪著。

我撕下一條雞腿,看見阿姐正笑眯眯地看著我……噢,回回補冬,阿姐總是隻吃雞頭、雞脖子、雞爪子、雞腸子。雞腸子得用剪子破開,用水狠衝,還得加上鹽、醋,一遍一遍揉搓洗涮,特費事,可阿姐說,她最愛吃。雞爪子,是絕對不讓我碰的。她說:小孩子吃了,長大後,手會發顫,寫不好字。她吃雞頭時,極小心,最後慢慢地把雞頭骨咬開,剝出雞腦子。她告訴我:這白白胖胖的秦檜;又指給我看,下邊還有一雙腳呢,都穿著皂靴。而後,秦檜總是歸我吃。

這會兒,我吃雞,仍然喜歡,一大塊拿著撕抓嘴咬,那是補冬,那是小時候太饞,殘留在我身上的痕跡。

小葦碰了碰我。這時,我才發現,她剛咬一小口,鼻子碰油了,小鼻翼一扇一扇的,她小聲兒對我說:“有藥味兒。”小嘴還鼓了鼓,那意思是,這怎麼吃呀!

外甥媳婦聽見了,笑著給她解釋:“這是燉雞時,特別配了藥,這樣‘補’。”小葦咬著下嘴唇的一點點。樂,她從小太嬌,吃東西挑剔。

我深怕她掃了阿姐的興致,悄悄碰碰她,還故意顯出吃得挺香的樣子:“吃吧,快吃!”

阿姐並沒有十分明白,也小聲兒問我:“是不是有了,不愛吃(指懷孕,害口)?”她還怕小葦聽見,不好意思。

“不是,不是。”我幾次給小葦遞眼色,她還愣頭愣腦,我不知怎麼給阿姐解釋,一時有點兒局促不安。

“那是不是她從小文雅慣了,看不慣咱鄉裏人吃東西狼虎?要不……你們端裏屋吃去,我們不看著。”阿姐有點兒不知怎麼辦了。

我又用腿碰碰小葦。她卻把臉轉向外甥媳婦。她歲數比外甥媳婦還小。

“有醬油嗎?”

“沒有,豆豉汁行嗎?”

“行,還要米飯、鹹菜。”

阿姐一看,手直搖:“莫做得,莫做得!這樣就不‘補’了。”

外甥媳婦說:“嗨,人家在北京,天天有肉,長年吃才‘補’呢,咱這是幾時才吃一回?”

“你別氣我了!”阿姐的臉色不怎麼好看,生兒媳婦的氣。看著小葦撕一塊雞肉蘸豆豉汁吃,她無可奈何地衝我直搖頭,“番仔,番仔,一點兒也不懂咱這達的事。”她一臉的懊喪……

我心裏格登一下,可又不知怎麼打圓場。

小葦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心境,竟然又對外甥媳婦說:“你們這樣吃不好,一頓都吃了,消化不了……還有,這樣做也不好吃。你們可以清蒸、紅燒,也可以做香酥雞,或是生燒雞塊。我回去後給你們寄本菜譜來……”

“你得了,得了,你什麼也不懂!這是補冬!”我沒好氣。

“我怎麼啦?”我過去沒對小葦說過一句重話。這下,她有點兒惱了。

我左右為難,心裏不是味兒。是小葦說得不對嗎?北京前些年困難的時候,偶爾拍他半碗燉肉,叫“解饞”,那倒是說得直白坦率;而故鄉,盼到補冬,足開一頓,說是這才能“補”身子,卻說得莊重認真!我顯然也沒過去吃的那麼香,我的動作有點兒虛張聲勢,這其實是虛偽,我也對不起阿姐!

外甥媳婦產生了好奇心,也撕一塊雞肉,蘸豆豉汁,擱嘴裏嚼……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城裏人文雅,怎麼也吃得鹹?她不知道小葦是想壓掉那藥味兒。她搖搖手說:“這兒和北京不一樣,你們是東西太多,總想變著花樣吃,順口就行;這兒難得吃,是為了‘補’,就得這麼吃。曆來都這樣,家家都這樣……”她琢磨一會兒,卻又轉向阿姐,說:“媽,要依我說,給他們做點兒別樣的,魚呀、蝦呀,螃蟹呀!換換口味兒,沒準兒她會喜歡。”

阿姐目光有點兒灰,半天才說:“螃蟹,是要給他們吃的,不過是吃個新鮮。那東西……”她歎了口氣:“你們全成番仔啦!”她顯然是敗了興,隻向小葦尷尬地笑了笑,沒再熱情地說:“吃,吃。”

小葦眼裏分明向我抱屈:這麼個做法,不好吃,還有硬讓人吃的?她本來就小性,末了,竟把碗輕輕往這邊一推,分明帶點兒不樂意:“不吃了。”不過,她倒還機靈,趕忙又回頭對阿姐笑笑,“我吃好了。”

我沒法擺脫難堪,抓起她碗裏的雞腿,還咬還啃。

小葦卻又來攔我:“你吃壞肚子!”

我沒理她,心裏窩火,幸好她識趣,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剛才,我給她種種暗示,她全不理會;這會兒,倒反過來給我使眼色了。我大口大口地吃,簡直是在賭氣。

阿姐也愣怔怔地望著我,不像過去看我吃東西,心裏覺得那麼香。她許是也感到一點異樣的東西。隻是後來,見我把小葦吃剩的,也全打發了,她收拾碗筷時,臉上才重新堆滿了笑。

“吃膩了嗎?”她問。

“膩了。”我說。

她認為膩了,才算足了,膩了好。回回補冬,要是一家人都吃膩了,她就高興。

飯後,我們幾乎同時抬起頭,發現天井上空的那輪滿月,它正應了我們姐弟今日團圓,於是,一下子衝破了剛才飯桌上的鬱悶氛圍。而我的情思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被牽回那一年補冬……我睡得迷迷糊糊,阿姐突然把我搖醒。“幹嗎?”我還想往被窩裏鑽。“莫記得?”阿姐好像一直沒睡,衣服也沒脫,我猛地醒悟了,一骨碌爬起來。我們姐弟幾個,摸黑找到水缸。天井很亮,那天夜裏也有月亮。從天井這兒能看到灶腳的屋頂。屋頂漏雨,阿姐用塊破缸片蓋在那兒。月亮照在缸片上,閃著白光。我喝了幾口,嫌涼,阿姐非讓我全喝了。接著,她咕咚咕咚喝了兩碗,晚飯她故意吃得鹹,她是真渴,喝完後,還直樂。那缸片反射過來的白光,就在我覺得一股冰涼的水流到了肚裏的那一瞬間,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裏了……

補冬在阿姐心裏結下一個小疙瘩,她不藏藏推掖掖,不時地向我搖搖頭說:“可惜我那些雞鴨了,正肥呢,本想讓你們過‘補冬’。”不過,她倒是變變樣,天天挑樣給我們另做,她不知怎麼哄著小葦好。小葦卻有另一番感慨:“阿姐真可憐,她愛吃雞,回北京後,咱多買些雞,讓阿姐老是過補冬……”一個是愛戴,心裏卻還有點兒別扭;一個是體諒,卻又不太理解。我沒法解釋,爭脫不得,心裏有幾分迷茫,幾分悵惘……

小葦腦子還挺好使,她一下子就幫我從難堪中解脫出來。她對阿姐自己老是吃番薯,而總給我們另做好吃的接受不了。阿姐對她說:“你們難得來,樣樣都嚐嚐。”小葦便轉向我毛遂自薦:“我給阿姐做頓飯吧!不信?我準行,別看我在家什麼都不幹,我見過呀!我想幹什麼,準保能幹好!”

我們包三鮮餡餃子:肉色兒很鮮,豬是剛宰的,蝦是活的,剝殼時,還掙蹦;韭菜是從自留菜地裏現割的,蔥綠蔥綠的。我們還學了一個新招,街上有賣扁食的,餡裏放些切碎的荸薺,吃起來嘎吱嘎吱的。

沒有現成的肉餡,得自己剁,小葦把肉皮剔下來,就勢扔土簸箕裏。

我和好麵,小葦問:“案板呢?”

阿姐忙給抱出個菜墩子。

小葦直搖頭:“不行,太小了。”

我說:“把桌子擦幹淨,就用它吧。”

小葦一邊揪麵記子,一邊又問:“擀麵杖?沒有?這麼長,圓的。”她連說帶比劃。

外甥媳婦說:“吃一頓飯,可真發了愁了。”她裏外屋轉了一會兒,“裁一截竹子行嗎?”

小葦見竹子節很長,笑著點點頭。

我隻會和麵、擠餃子,這回主要看小葦的了。她擀皮擀得真好,一個麵記子在她手裏一轉,出來的便都是圓圓的,中間厚,邊上薄。她包的餃子,放在桌上,兩頭翹翹的,有的,還捏個麥穗邊……

阿姐和外甥媳婦直誇她手巧。阿姐說:“瞧那手指頭兒多細多長多白多嫩,早先我以為隻有畫上才有這麼好看的手。”

餃子煮得時,小葦盛好了,端給阿姐:“這是北方飯,你沒吃過。今天,番薯該歸我們倆吃了。”

阿姐打了個愣,而後便直誇小葦心眼兒活,還不由得伸手摸摸小葦。我這才又看到她發自心底的笑。

隔天中午,小葦犯困,我卻沒有睡意,悄悄地爬起來,坐在一邊看阿姐吃飯。

阿姐吃飯,碗不放桌上,四個手指頭兒托著大碗,小手指頭兒往回一勾,還兜著個小花碗。大碗裏盛番薯,小碗裏平時就盛豆豉、醃薑、醬瓜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