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花芸的船便起錨開行。此船名為“祝融”號,乃取南方火神祝融的含義。南蠻風俗開放,不似漢人道德僵化,女子年紀輕輕便可出門在外,而非在家學習琴棋書畫。花芸是雲南建寧郡花家的大小姐,十幾歲時便帶領自家的商隊做生意,極有才幹。前些年,花芸又向漢人買了一艘中等樓船,塗彩裝飾,命名為“祝融”。令族中青年學了漢人駕駛帆船的技術,便開始在瀘水、江水、漢水一代做生意,將雲南的山貨野味、礦石特產運出,又運回漢人的絲綢麻紡、炊具農具等等。
甘寧因大戰後氣力衰竭,又傷心失魂,上船之後便倒在甲班之上。花芸命人將他抬進自己閨房,親自照顧他睡了。隨即才出來指揮族中青年收貨開船。劉琰瞧她幹練模樣,比漢族男人還要厲害,十分欽佩,心中念道:“隻可惜大哥喜歡的是周月娘……”
忽然身側閃出一人,說道:“劉公子,咱們又見麵了。”劉琰轉頭一瞧,竟是水鏡先生司馬徽,原來他也付錢搭這船往西去。與甘寧一樣,他亦去考察益州是否有明君可以輔佐。想來當年高祖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後謀取天下的典故,對時人影響極深,人人都把巴蜀地區視為重新平定天下的基礎。
劉琰見他也上了船,欣喜道:“水鏡先生,哈哈,您也來了,這下有人作伴了。”
“你大哥雖然睡了,你大嫂就不能給你做伴嗎?嘻嘻嘻……”劉琰聞言回頭,隻見花芸搖曳著婀娜身姿款款而來,笑聲如銀鈴清脆,她此時已安排完船上事宜,又道,“小兄弟,教書先生,來艙裏吃飯吧!”說罷便去了。
司馬徽聽她叫自己教書先生,不禁瞧了眼自己打扮,確實不過是個窮酸儒生,無奈苦笑。但聽說馬上就要開飯,兩人又都有了興致,隨著花芸入艙。
晚飯雖然大多是巴東產的蔬菜野菜、江魚甲魚,但也少不了雲南特產。劉琰就極為鍾愛這次的米飯。這大米乃是極南方的交趾郡所產,微微泛紅,米香誘人,口感軟糯,又有甘甜回味,中原大米遠遠不能與之相比。劉琰此時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菜沒吃幾口,這交趾郡的大米飯竟已吃了六大碗。
同桌一個蠻族青年,操著生硬的漢話,大笑道:“能吃!福氣!”劉琰瞧他,原來是白天狠狠瞪著甘寧那人,聽聞他名叫孟優,是花芸未婚丈夫的弟弟。他雖皮膚黝黑、一臉虯髯,此時卻笑嗬嗬地顯得極為憨厚,博人好感。花芸則在旁笑道:“小弟兄多吃點,花姐姐管你飽呢!”劉琰嗯嗯點頭,夾了一塊魚酢,又伴了了好幾口飯吃下,不一會兒,又默默地添了一碗飯。
司馬徽瞧見後生吃長飯,也撫須笑道:“劉公子,多吃點,長個兒。”他這頓並未飲酒,難得享受南蠻的美食,怎能被酒麻木口舌呢?雲南盛產花、菌菇和蟲,都是中原地區難以吃到的東西、難以遇見的做法,這桌上卻樣樣都有。一盤人人會做的煎蛋,其中卻混了當季的鮮花,清香無比;風幹的菌菇燉煮成湯,與雞骨相宜,味中有奇鮮;豬油烹炸的幼蟬,殼脆肉溶,撒上椒鹽,亦是入口難忘……嚐夠桌上佳肴,肚子也飽了,司馬徽搖頭自嘲道:“司馬平生最挨不了一個吃字。”
用完晚膳,花芸又請劉琰和司馬徽去甲板飲酒談天。這夜清風宜人,“祝融”號隨風向西,在瞿塘峽中逐浪而行。江皋雖是高峻的懸崖,水麵卻十分開闊,因此瞿塘峽比巫峽、西陵峽更具雄勢。青冥之上掛著一輪透亮滿月,兩岸偶有猿啼嘶鳴,伴有成群飛鳥。三人便在船頭點了燈,設了一桌。
花芸作為主人,先為二人斟酒,裝酒的陶壺乃是南蠻的式樣。花芸笑道:“虧我一直為他存著一壺猿酒,這會兒他卻不省人事了。唉,我們三個就把他的猿酒喝了吧!來來來……”
劉琰湊近一聞,果然又是猿酒,急忙搖頭道:“花姐姐,我可不要再喝了。今日上午才跟大哥喝光了那家的猿酒,如今瞧見它就難受!”
花芸遙對著房裏的甘寧,尖聲道:“謔,我說哪來這麼大的脾氣,都衝到人家府上打架去了,原來是喝多了酒!”
劉琰聞言急忙解釋:“大哥海量,他沒喝多,隻是想見……”
“月娘”兩個字沒出口,又被打斷,花芸轉而微笑道:“你可別再提那位漢族姑娘了。小弟,花姐姐可沒怪你。男人哪,喝點酒也不是什麼壞事,瞧著你甘大哥喝酒的樣子我可歡喜得很呢!姐姐是怪他鬥氣傷了身體啊……”忽聽到房中響動,大約是甘寧醒轉過來,花芸便放下酒壺、小跑著往艙中去了。
司馬徽此時飲了第一口猿酒,由衷讚道:“好酒!”原來司馬徽年輕時隱居在潁川,除鑽研“鬼穀望氣術”之外,也要種田采桑、釀製米酒。他原以為自己依古法所釀,揣摩試驗多年,又通五行水氣,頗有杜康再世的自信。如今喝了猿酒,才方識酒之妙處何在,心中既妒也佩,問道:“此酒為何人所釀?”
劉琰應道:“據說是巫山中猿猴以山中瓜果所釀。”
司馬徽麵色一驚,隨即朗聲笑道:“自然造化神奇,果然不是凡人所能企及。巫山果然是天下靈氣彙聚之地,連猿猴也能釀出如此美酒……”說罷又飲一杯,神色大為滿足。
劉琰聽到巫山二字,想起白天所見那巫山派三人的奇特武功,好奇問道:“水鏡先生,巫山派是哪裏冒出來的門派?”
“巫山派在近幾十年才出現。”司馬徽答道,“巫山橫斷東西,西為高山峻嶺,東則為一馬平川;一條大江橫穿其中、隔斷南北;崇山峻嶺,稀有人煙,四方靈氣聚集於此。《山海經》曰:‘有巫山者,西行黃鳥。帝藥,八齋。’可知巫山乃是天帝藏藥之地,自古便是練氣的絕佳場所。巫山神女在春秋戰國天下大亂時已經出現,據我推測,乃是一支避入巫山神女峰的母係氏族,以修仙練氣為業,久而久之,流出神女峰下有巫山神女的傳說。自那以後,慕名去巫山修行之士越來越多。在神女峰絕壁之上,有一深洞,名為捕麟窟。在巫山修行的俠客,每當突破自身境界,便會將心得體會寫下,書在竹簡、絲帛、金石、麻布或木牘之上,放置於捕麟窟中,留於後人。久而久之,捕麟窟便成為一處武學勝地。”
劉琰聽得神往,若是自己進入捕麟窟中,是不是也能習得上乘武功?轉念又想,罷了罷了,怎麼自己還在做這種大俠夢。司馬徽瞧出劉琰所想,續道:“天地陰陽平衡,有你這樣血脈凝滯的武學廢材,自然也會有不世出的武學天才。數十年前,十常侍亂政,天下現出四分五裂的跡象。此時的巫山,卻出現了一個名叫封無魄的練氣高手,傳說他自幼便長在巫山山下,十三歲時突破練氣之境,十五歲時已敗盡英雄豪傑,天下再無敵手。之後回到巫山神女峰,入捕麟窟中二十年,竟然將其中千百年來以各種文字寫成的練氣要訣一一領會,進而貫通五行氣脈,寫出一部《修真禦氣經》。”
劉琰訝然歎道:“我大哥對付修了一種五行之氣的人尚很費力,這個封無魄也太厲害了吧……”
“是啊!”司馬徽撫須歎道,“我平生還未曾見過能駕馭兩種五行氣脈的人,封無魄卻能駕馭所有五行氣脈,如能得見封前輩的風采,那是何等的幸運!隻可惜,此人寫成《修真禦氣經》之後不久,精血衰竭,不到四十歲便駕鶴西去了。封無魄後來被奉為巫山派的開山祖師,其屍身經年不腐,被奉為巫山派的聖器。”
“封無魄死了?那巫山派又是何人所創?”
“三十年前,巫山神女在神女峰驀然現世,命所有在巫山的修行者以封無魄的《修真禦氣經》為宗,並聽從神女號令。”司馬徽解釋道,“自此,世上便有了巫山派一說。山下的修行者便是巫山弟子,他們將捕麟窟設為門派禁地,修了洞府宅第,訂了門規,拜師傳武,招收弟子。有了《修真禦氣經》為指導,代代相際,門派很快就壯大起來,如今已有近千人之多。巫山派平時由一代弟子管理,巫山神女是名義上巫山派的掌門。據聞她隻在每年元旦時現身一次,平時飄渺無蹤,以甘露為食。不過在我看來,神女忽然公開露麵,略微有些詭異……”
劉琰靈機一動,解釋道:“按你的說法,神女並不是一個人。那傳到這一代時,說不定生出一個我這樣的調皮孩子,根本不願意安安靜靜地偏居一隅,就是要出來鬧一鬧。水鏡先生,你說是不是?”
司馬徽笑道:“你說得倒也有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倒也投機。司馬徽在潁川躬耕學藝十五年,博文廣識,近一兩年才真正出遠門遊曆,訪明主投靠。劉琰生來就不喜各種管束,與司馬徽這樣年紀的人交談也毫不拘謹,兩人竟有忘年交之感。花芸久久未曾出來,裏麵的燈反倒滅了,想來花芸也去睡了。
這夜劉琰很早就進艙睡了。模模糊糊地,傅介子又現身夢中。他見著劉琰,埋怨道:“小子,你讓我喝了那麼好喝的酒,以後我要是喝不到了,豈不是要被饞死!”原來他自從上午替劉琰解酒之後,一直對猿酒的酒意念念不忘。
劉琰則反唇相譏道:“老頭兒,明明是你讓我喝的。好好好,未免你以後的以後被饞死,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傅介子冷哼一聲,又道:“小子,上次教你的鯨息功可有用?你要想跟我學點本事,就別忘了隔三差五地去酒館轉轉!”
劉琰也不嘴軟,說道:“哼,我明天就去酒館,直接把樓蘭劍扔酒缸子裏走人!”
傅介子苦笑道:“乖後生乖後生,老夫可不想長眠了。還有,你可要記得每次沾水、沾血都要將劍擦幹淨,鐵器容易繡……”
劉琰瞧見老頭兒服軟的模樣十分可愛,也不與他鬥嘴了。又問道:“老頭兒,今天教我點什麼?”
傅介子又恢複前輩模樣,換了個白須青袍的造型。他早已知道劉琰白天的經曆見聞,悠悠說道:“天地萬物,不過六種構成。其中五種是依托物質而存在,名為五行。金木水火土,五種氣脈,構成練氣的五種法門。第六種乃是人間之情,堅韌、剛猛、勇敢、珍惜、同情、貪婪、恐懼……這些統統都歸為一個‘情’字,雖然不靠物質而存在,卻往往是奪人性命的最佳途徑。老夫好像說偏了……”
劉琰懵懵懂懂,五行就罷了,為何又多出一個“情”來?
傅介子又道:“我當年在巫山神女峰修行,也曾去過捕麟窟,獲益不少。其實禦劍之術說來也運用了五行金氣的法門,不過是專攻劍氣。我身後不過百年,竟然有封無魄這般的武學天才,真想與他一分高下。想當年……”
劉琰不耐煩道:“老頭兒,天天聽你絮絮叨叨,我耳朵都快長繭子了!長此以往,我怕我連覺都不想睡了……”
傅介子瞪他一眼,忽從懷中扯出一部帛書,扔了過來。劉琰翻開一瞧,原來是杜定一送給自己的劍譜。夢中的劍譜,已由傅介子用上等的子邑紙重新謄寫,以緞帶、冊頁裝幀,十分華麗。隻聽傅介子道:“我在世之時,並未見過這部劍譜。這部劍譜以劍法速成的目的,皆是練劍的基本要領,你倒可以用它入門。”
劉琰細瞧劍譜,一些因為杜定一撕去作為草紙而無法連續的劍譜招式,也一一被傅介子填補,心中大喜,當即打算拿劍開練。聽傅介子又道:“我今日飲酒之後,酒興大發,便把這劍譜中缺少的招式填上了。可酒醒之後,老夫卻覺得你不必練此劍譜。”
劉琰奇道:“為何不能練?不是說我在夢中,肢體隨心所欲,可以習武嗎?”
傅介子道:“練這入門的功夫,豈不是太浪費了?小子,老夫要直接教你禦劍之術!”
劉琰不及反應,忽然手腳都不聽使喚,眼見自己形如飛鳥,咻忽騰空而起,直躍入白雲之上。雲上風景極佳,陽光並不刺眼,一片怡人的蔚藍色。他手中握著漆黑的樓蘭劍,劍體卻不似尋常的冰涼沁骨,反倒有溫熱之感,那股溫熱之氣如有生命一般,聲聲低吟,從劍身陣陣傳來。與此同時,他體內亦有一股暖暖的氣流,由丹田源源不斷地生出,循著經脈往身體外延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