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古巫山雲雨圍 卻是女兒淚(1 / 3)

出了酒坊,甘寧便領著劉琰往西,說道:“賢弟,我們現在去王大戶府上,如何?”

劉琰聞言,擔心甘寧飲多,惹出大禍,道:“大哥,你莫不是喝多了些,要去尋仇?”

甘寧笑道:“賢弟多慮了,大哥天生海量,再來十壇也無妨!隻是……”他忽然臉上泛起愁容,續道,“如今我就要西去益州,心中尚還有些掛念。”

劉琰知道甘寧與這王大戶有些瓜葛,此時奇道:“大哥,你掛念王大戶幹嘛?他不是要買你的人頭嗎?”

“哪裏掛念的是他!”甘寧應道,卻又像是開不了口的樣子,支支吾吾半會兒,才道,“賢弟,我便與你說說吧……”

原來甘寧並非從小就在三峽地區長大。他本是巴郡臨江縣人,臨江乃是三峽上遊的一個窮破港口。他雖然自幼是個戰火中的流浪孤兒,卻資質過人,從小山村野巷間摸爬滾打,竟靠自己琢磨出一身武藝,便在長江水上稱王稱霸,不缺飯吃。自以為日子過得順風順水,打出了一片天地,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一群小**中的頭子罷了。

“那時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名叫周月娘。我一直將她當作要過門的妻子,我的弟兄們,也都叫她嫂子。哪知道三年前,那個王大戶來臨江采貨,竟瞧上了月娘,下了重聘,要將她娶走。可恨月娘她爹是個見錢眼開的混蛋,竟就此將他女兒賣給了王大戶……”

那時甘寧懵了頭,他不過是個一窮二白的街頭混混,誰會將女兒賣給他呢!自從月娘定親,甘寧便再沒敢見她麵。每天如同丟了魂,昏昏暗暗,像是個廢人一般。月娘幾次去找他,甘寧也明明知道,卻不知為何,偏偏躲她不見。等到月娘出嫁,甘寧遠遠望著迎親船隊,暗自神傷,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了。等他回過神,竟發現自己偷偷跟著月娘的船隊,去了巫縣。

甘寧初來乍到,本想找份船工幹幹,沒想因在碼頭為朋友出頭,竟憑一身武藝,加入了水賊幫派,作了趙錘子的手下。做了水賊也好,他便想就此闖出一番男人的事業。

“大哥,你後來與月娘再過見麵嗎?”劉琰不知大哥竟然也有受過這愛別離之苦,心中想起沈雁,甚是思念。

甘寧搖搖頭。周月娘被王大戶養在深閨。他偷偷跑去王大戶家瞧了一回,果然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府上富麗堂皇,仆人眾多,想必月娘在那兒也會過得安逸舒適。自己一個窮小子,那能給月娘這樣的享受呢?油然升起一股自卑,便打算今生不再與月娘相見了。

不過很快,甘寧在水賊中展露頭角,江上往來客旅都將他視作鬼見愁一般,甘寧這才漸漸恢複自信。他聚合一夥輕薄少年,成群結隊,組了一支錦帆軍,以奢華的錦帆為標誌。而他自己身著華袍,腰配鈴鐺,頭插五色鳥羽,號稱“錦帆賊”。

此時甘寧錦衣玉食,身旁美酒美女相伴,但心底仍是掛念月娘。他如此招搖過世,內心深處不外乎是想告訴大家,告訴月娘和月娘他爹,他雖然從前是個一個窮小子,但今天也能出人頭地。

王大戶是巫縣唯一的大戶人家,幾乎壟斷了三峽的多種貿易。甘寧作了水賊,本就要與他的船隊打交道,收他保護費。可王大戶是甘寧情敵,甘寧怎會放過他?他年紀尚輕,總是意氣用事,瞧見是王大戶的貨,不僅不會少收,還要多收幾成,若有不從,還要將王大戶的手下打個半死。王大戶氣得吐血三斤。先是叫甘寧談判,甘寧卻從來不願意見他。兩年多來,王大戶隻得三番五次從外麵請些高手來教訓甘寧。

這些請來的打手固然厲害,卻不是甘寧的對手。此時又是漢末大亂,三峽地區沒個官府主事,誰能奈何甘寧?甘寧越有機會刁難王大戶,便越高興,有幾次直接扣了王大戶的貨,要他交一大筆贖金才算了事。前段日子,王大戶終於痛下血本,定了兩百兩黃金的花賞,要取甘寧人頭。

甘寧底下的兄弟們也很奇怪。甘寧頗有俠氣,往來商旅的保護費,他從不多收,見著貧苦人家,還往往出錢資助。但每次見著王大戶,就是一頓強取豪奪。甘寧隻道是“劫富濟貧”,心中卻念:“我每欺他一次,月娘便可從他那兒聽到我一次……”

劉琰聽甘寧講完這段淵源,同情,與。兩人沉默片刻,劉琰先開口:“原來大哥這是要去瞧月娘。”

甘寧似自言自語,沉吟道:“不知道你還是不是三年前的模樣,月娘啊……”

他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從巫縣市集中穿行而過。巫縣位於三峽中部,本是極偏僻的地方,但周圍蠻夷極多,又有多條支流水路四通八達,成了交易稀奇山貨的好地方。王大戶發家致富,便是在此處充當漢人與蠻人之間的牙人,久而久之,竟成了富甲一方的土豪。

甘寧帶著劉琰,走到一處規模較大的攤位,賣的是獸角獸骨一類的山貨。擺攤的是七八個蠻夷,大多都是黑麻布褂子,包著方頭巾,黑膚虯髯,打著赤腳。當中還有個膚色微黃的女子,兩隻大眼,頭上裹著花布,掛著各式小錫器,耳上垂一對白銀耳飾,身穿藍布印花的衫褲,圍著一條花邊圍裙,色彩鮮豔,也是赤足。這女子約有二十多歲,麵帶微笑,風韻絕佳,比漢族女子多了幾分野性之美。

甘寧與她搭話道:“花大小姐,今天有沒有雉羽賣?”

女子本在擺弄貨物,聽見甘寧聲音才瞧見他來,嬌笑道:“甘小哥,我可一直等著你來呢!”說罷,從攤位底下拿出一個小包,從中摸出一根鳥羽來。那鳥羽五彩斑斕,極為好看,正與劉琰前幾日見甘寧頭上所插的鳥羽一模一樣。原來甘寧到此是為買他專用的鳥羽,作好裝飾,再去見那王大戶。

花大小姐拿了鳥羽,從側麵繞出攤位,走到甘寧身邊,為他整整發髻,將鳥羽插上,嘻嘻笑道:“插上這支羽毛,我們家的錦帆小哥就英氣多了!”

她發現甘寧帶了個陌生少年,湊近瞧了瞧,兩隻圓圓的漆黑大眼水靈靈的,甚是動人,問道:“甘小哥,這位俊俏的漢族少年是誰啊?”

甘寧介紹道:“這是與我結拜的義弟,劉琰。——這是從雲南來的花芸,花大小姐!”

花芸卻隻與劉琰點了個頭,看來對劉琰這樣瘦弱小子沒有興趣。她又轉向甘寧,故作嗔怨道:“才兩個月不見,你便添了個弟弟……哎喲,不知道私底下還添了多少個女人!”

甘寧與她嘻嘻一笑,看來早習慣與她倆打情罵俏,但他隨即正色道:“花大小姐,你們下午幾時出發,能不能多載我這兒兩人?”

“甘小哥要往西去?”花芸奇道,“這倒怪了。我要你去雲南入贅,做我的壓寨姑爺,你卻偏偏不幹。如今我已訂了親,你倒願意往西去了!說說,是去找哪家的姑娘?”

甘寧笑道:“哪家的姑娘也比不上花大小姐!你定親啦,哎喲哎喲,我甘寧心疼啊!——不過傷心歸傷心,我弟妹被人拐去了益州,我得送我弟弟去益州尋弟妹去,花大小姐可得幫我這忙!”

“倒瞧不出,這小兄弟已經成親啦?”花芸又瞧了瞧劉琰,熱情為他鼓勁道,“甘小哥的弟弟便是我花芸的弟弟,你放心吧,要是弟妹尋不著,我寨子裏還有好多姑娘等著嫁呢!”

劉琰無奈笑道:“花姐姐,謝謝你的好意。”

“小兄弟這聲‘花姐姐’叫得真好聽。”花芸又綻開笑顏,續道,“這樣,你們過兩個時辰再來吧,日落前碼頭見麵便是。”

甘寧點頭認可,轉身欲走,卻又被花芸扯住。花芸貼著他厚實胸脯,輕聲道:“甘小哥,鳥羽便送你啦,你們拿什麼付船錢呢……”

甘寧摟著花芸,摸了摸懷中口袋,已經見底,隻得道:“要不你暫時借我一些?”

花芸湊得更近了,咬著甘寧耳朵,幾如蚊鳴:“老規矩,肉償吧……”

甘寧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旁邊劉琰,也不知他聽懂沒有。聞著花芸身上奇異芳香,不由自主,輕輕點頭答應了。

劉琰見這花芸又美貌、又風騷,中原女子中實為少見,與沈雁、相裏霜葵相比,另有一番味道。她與甘寧如此親熱,可見甘大哥這錦帆賊當得十分瀟灑。隻是攤位上有幾個蠻夷,目光如刀,狠狠盯著甘寧,像要將他生生扒皮一般,想來當是喜歡花芸的同族青年。

與花芸道別後,甘寧又找了一掛嶄新鈴鐺,拴在腰間,鐺鐺作響,此乃錦帆賊出現的標誌聲響。二人一路往西,不多會兒,便到了一座龐大宅邸之前。朱門紅漆,闊階高檻,一塊匾額懸在當中,此處正是王府。

甘寧闊步向前,拉著門耳,啪啪叩門。隨即有仆人應門,問是何人敲門。甘寧朗聲應道:“我找王大戶。”聲音洪亮,氣度不凡。

仆人聞聲,急忙抬頭,隻見眼前敲門這人身高八尺,體格壯碩,一根五彩斑斕的鳥羽插在發髻上,一股不詳之感湧上心頭,失神喃喃道:“錦帆賊、錦帆賊來了……”下意識轉身便要逃跑。

甘寧伸手極快,立刻扯住他衣襟,說道:“我來拜見王大戶,你這是回頭就跑,是讓進還是不讓進?”

那仆人已驚得渾身冒汗,緩了口氣,躬身道:“錦帆賊大爺,您往裏進就是了……”待甘寧一鬆手,一溜煙逃進內堂去了。

甘寧奇道:“賢弟,我臉上長了東西惹人害怕嗎?”

劉琰笑道:“老鼠見著貓,哪還有膽子呀!”

二人談笑間便入了前院,院中樹木幽深,春花隱隱初開,十分安靜。兩人正奇怪,偌大的王府怎會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忽聽“啊……”一陣喊殺之聲,竟從回廊裏殺出十來個護院,拿著棍棒朝甘寧二人衝撞而來。

這些王大戶手下的護院,像是學過幾招幾式,體型也頗蠻。甘寧卻從容不迫,朗聲笑道:“王大戶,憑這些也攔得住我?”忽然低下身子,就近撿些了些東西,隨即直起身子,將袖袍一甩,露出兩隻大手,劉琰方才瞧見他手指之間捏了些盆栽中的鵝卵石,左手四顆,右手四顆,此時左右開弓,手腕一抖,便射出一顆,轉眼之間便齊齊射出,通通打在那些護院任脈的幾處大穴之上。每顆卵石的力道不僅抵消了他們直直撞來的衝力,竟還將他們打飛了數尺之遠,趴倒在地,嘔血不止。

剩下的護院自然已無一人膽敢近前,貓著身體,拖了受傷兄弟,退入後院,讓出道來。劉琰此前聽過杜定一對武學境界的解釋,瞧來甘大哥早已進入“練勁”的境界,可以將手臂甚至全身的肌肉彙聚在一個點上,悉數化入小小的鵝卵石,故而力量之強,竟能將人擊飛。此時甘寧開道,劉琰頗有兵來將擋、狐假虎威之感,臉上不禁泛起洋洋得意的神色。

兩人便似閑庭信步,從前院進了內院,又入了正廳,無人再敢近前。

王大戶此時已坐在正廳,幾個仆人站在四周待命。劉琰瞧那王大戶,白白胖胖的五短身材,想必因胖子跪坐難受,就坐在一方寬榻邊上,腳搭在外沿,懸在半空挨不著地,憨態可掬。他三十來歲的模樣,須發極少,麵容本來甚是溫和可愛,但此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他瞧見甘寧來了,皮膚漲得通紅,怒道:“你你……你居然闖到我府上來了!簡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甘寧隻是微笑,卻不理他。眼神落在王大戶身旁一個女子身上。那位女子五官姣好,穿著上等的綾羅綢緞,身段婀娜苗條。她畫了淡妝,欲言又止,一雙杏眼含水,也瞧著甘寧,臉頰泛起淡淡紅暈。劉琰心想:她便是周月娘了。

王大戶瞧見此景,怒氣更盛,矮胖身子跳下床榻,走到近前,仰頭指著甘寧,怒道:“錦帆賊!你居然敢當我的麵,**我老婆!我要剁了你!剁剁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