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三峽乃巴東地區三個凶險峽穀的合稱,扼蜀地咽喉。東起荊州夷陵、西至白帝城,依次為西陵峽、巫峽、瞿塘峽,共四百裏水路。逆水行舟,有東風時便張帆,無風時則須靠人力。寬闊處水勢較緩、以船工劃槳,狹窄處水流湍急、則需要纖夫拉船。
西陵峽位於夷陵以西,由此得名。這段峽穀航道曲折、怪石林立、灘多水急,故以“險”聞名。是夜天氣極好,又是滿月,適於航行。東風吹拂,布帆滿張,春汛未至,水流亦緩,錦帆船上的船工們輪班搖櫓,悠悠逆水而上。隨著搖槳的節奏,江浪將船兒推得搖搖晃晃。劉琰向甘寧要了條棉毯,抱著樓蘭劍,蜷到船艙角落躺下,耳邊盡是水浪被船身劃破的溫柔聲響,如支安神的樂曲一般,催得他悠悠閉眼。
閉眼之後,連日倦意襲來,暈睡過去,卻登時墮入如真夢境。與昨日在破山神廟昏睡時類似,夢境又將他引入鬧熱的夷陵城中。劉琰東張西望,又遠遠望見沈雁身影,但他今日卻十分清醒,雖心中不勝思念,卻強行忍住,故意不看,以免徒增傷感。轉身便在身邊一處涼茶攤坐下,與那擺攤的婆子叫了杯涼茶吃。
過不多會兒,身邊走來一個二十來歲的黑衣劍客,瘦削慘白的長臉,一副福薄命煞的模樣,頗為駭人。他徑直在劉琰跟前坐下,將腰間佩劍一擱,道:“少年郎,你今日怎麼不去尋那小姑娘了?”
劉琰瞧這人明明年歲不大,說話卻頗有長輩口氣,隻道夢中果然是胡思亂想、亂七八糟,似自言自語道:“唉唉,不過是做夢而已,一場鏡花水月。”
“嗬嗬,你可知道‘莊周夢蝶’的典故?”劍客聞言一笑,說道,“若你與我一般,曆經春去秋來,一覺醒來,方知人生一世,亦隻不過幻夢一場……”
“你就是昨日在夢中捉弄我的人。”劉琰聽出他語氣聲音,與昨日在夢中絆倒他、大喝他的人九分相似,心中氣憤,打斷道,“是不是?”
“哼,小子,”劍客毫不掩飾,“我瞧你年紀輕輕,正是誌在於學的大好年紀,卻無端端要為情所擾,好心勸你罷了。”
劉琰心念:“連我爹都教不會我,這是何人,竟還要跑來夢中與我說些大道理?”便道:“我爹都不曾管我,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在我夢中?”
劍客答道:“我獨自沉睡了二百餘年,近日為劍外殺氣催動方才醒轉。”
“你是說,你是那把樓蘭劍的劍靈?”劉琰一驚,但又覺此乃自己腦中夢境,不過是白日裏癡心妄想,導致夜有所夢,無端蹦出一個劍靈來,轉而隻覺無聊。
“怎麼,”劍客瞧出他疑惑,“你擔心我隻是你的心中一念而已?”
劉琰點點頭。
劍客端坐原處,冷哼一聲,驀地將手中茶盞重重一磕。劉琰隻覺身邊狂風呼嘯,竟隨劍客飛到了三峽之中。劍客領他站在一段殘缺的古棧道上,令他往下瞧去。劉琰一驚,竟看到江麵水浪翻飛,底下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趴在船上瞧著水賊爭鬥。原來這樓蘭劍靈在夢境之中恢複了白天時甘寧被埋伏的場景。
“這下你可信了?我入你夢中,便可隨心所欲地控製你之夢境。”劍靈解釋道,“昨日我被一股殺氣驚擾,又飲你指上鮮血、得人陽氣。可不想,老夫一夢初醒,竟已咻忽二百多年。”
“哈哈,真是走了大運!”劉琰聞言大喜,心想有次奇遇、搶回沈雁指日可待,試探問道,“劍靈兄,你可能教我些武功?”
劍靈嗔道:“小子,我大你三百歲,你喊我祖宗還差不多。”但轉念明白自己的形象的確不過二三十歲,怪不得劉琰。忽然一個變化,劍靈化成一位老者模樣,須發皆白,眼袋鬆弛,顴骨高聳,皮膚上滿是暗淡的褐斑。劉琰仔細一瞧,雖然劍靈瞬間老了幾十歲,但眉眼間模樣,仍與那年輕劍客差不太多,不過少些戾氣、多些威嚴。
“這是我肉身死前兩年的模樣。”劍靈道,“我生時封爵義陽侯,你今後可按爵位稱我。”
劉琰思索曾經讀過的官書經文,漢時義陽侯,鑄劍名樓蘭,哦……劉琰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傅介子!”
傅介子乃是兩三百年前漢昭帝時的傳奇人物。他年輕時以駿馬監的職位隨外交團出使大宛國,從此現於史書。當時大宛國周邊的樓蘭和龜茲兩國都曾在匈奴的政治壓力下殺死漢朝使者,而傅介子在當麵責備了樓蘭和龜茲的君主之後,直接殺掉了匈奴的使者。數年之後,西域又起風波,傅介子奉命以賞賜為名,攜帶黃金錦繡至樓蘭,在國宴之中當場斬殺樓蘭王,另立在漢的樓蘭質子為王。因此軍功受封義陽侯。
傅介子點頭承認,道:“我活著的時候,以一己之力於樓蘭宮殿之內手刃樓蘭王,名揚天下,海內武士莫不歎服,世人亦尊我為當時‘劍聖’,卻不知我練神傷身,命不久已。”
劉琰不名所以,練武是強身健體的法門,怎會倒傷了身體?難道這位名垂青史的漢代名將,練的乃是黃石道人之流的邪功?
“你這小子,自己孤陋寡聞,還敢妄加揣測!”傅介子尚在劉琰潛意識之中,已聽到他心中所想,解釋道,“練武有練魄、練氣兩途,兩者天壤之別。練魄之人強身健體,善用肉體本身的勁道,是故往往長命百歲;練氣之人引動萬物之靈,雖然力量強大無匹,可難免被外物的靈氣侵蝕自身,總是英年早逝。”
“練氣?”劉琰這才明白,“哦,原來你與那位墨讓練的是同一種功夫……”
“墨讓?那日我感到一股淩厲劍意,突然驚醒,原來是個叫墨讓的小子。嗯……這小子武功還算不錯。”
聽到傅介子誇讚墨讓,劉琰極為不快,便是那可恨的墨讓當麵帶走了沈雁。卻聽傅介子又續道:“我斬殺樓蘭王時,正是三十歲精力充沛之時,已進入練神境界,尚不知禍害潛伏體內。可四十歲生日那天,竟猝然昏厥,長達十日之久。原來我體內之氣與劍中之氣的威力都是與日俱增,終致不可調和。從那以後,我身體衰老極快,四十一歲時便已像是耄耋老人的模樣。我身為朝廷的義陽侯,又是武林領袖,無數仇家時時刻刻將我盯在眼中,我怎麼能在那時露出軟肋?想來想去,迫不得已,隻得棄家而走,隱入深山之中,全力調和體內氣息之爭。”
劉琰念道,難怪史書中對他的下落全無記載,原來隱入山林,躲避仇家去了。好奇問道:“義陽侯,你可成功了?”
傅介子露出似是而非的神態,應道:“一半成功,一半失敗。”
“啊?那是什麼意思?”
“我毀了肉身,寄靈於佩劍樓蘭之中。自此,我身體亦是劍氣,便不存在什麼氣息之爭。那時我方才明白古卷上所雲,練武之終極,便是‘由實返虛’,不想竟是此種境界。”
“不可思議。”劉琰此前從未聽過、想過這等奇事,歎道,“難怪你說一半成功,一半失敗,既不死,也不活!對了,老頭兒,你如此便可長生嗎?”
“小子,世上沒有長生之道。”傅介子道,“我與劍氣已成一體,劍氣衰弱之時,便是我喪命之日。入劍之後,我仍獨自藏在深山,眼見自己肉身腐爛,化成一堆白骨。久而久之,未免太過寂寥,我便封住劍氣,兀自沉睡,減少劍氣損耗。但不知竟被哪個入山修仙的道士撿到帶了出來,前些日子被墨讓的劍氣喚醒。也好,老夫兩百多年沒說過話了……”
“原來你這老頭是跑來我夢中找人聊天,排解寂寞……”劉琰嘿嘿笑道,又問,“老頭兒,你怎麼偏偏跑來我夢中呢?”
傅介子搖頭道:“不知為何,自我醒來,隻能入你一人夢中。老夫以為,抑或因為你是劉家宗親,有漢室血統,抑或因你是個小孩,一無雜念,二沒武功。但這兩種說法,都有些說不通……所以,老夫暫且不知。”
劉琰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欣喜喊道:“難道是上天安排我做劍聖的繼承人!”
傅介子冷冷乜他一眼,瞬間將他熱情澆滅大半,沉聲說道:“我早已查看過你的體質,非但沒學過武功,而且根骨奇差,斷然學不得什麼功夫。”
劉琰不止一次被家中四位叔叔這樣奚落,如今連劍聖傅介子也這樣說,雖不至令他傷心,也令他哀歎一口氣。卻聽劍聖又道:“你雖在醒時成不了武功高手,卻不妨在夢中學些功夫技巧,陪老夫玩玩吧!”
劉琰奇道:“這是為何……哦!”轉念想起他昨日之夢,奔跑迅捷,與平時判若兩人。原來夢中之人脫離身體束縛,全憑意念主導,故而能夠身手迅捷,這便恍然大悟。
傅介子又道:“你從小水性已經極好,卻也比不上甘寧,可知為何?”
劉琰念起甘寧白天水中潛行許久,幾乎如長了魚鰓一般,甚是好奇,搖頭表示不知。傅介子道:“蠢材,甘寧悟性極好,根骨奇佳,自學成才,你自然比他不過!”
劉琰怒道:“老頭,我資質差不用你強調!”
“不過嘛,小子,我可教你一門泅水的雕蟲小技,乃是模仿水中動物呼吸運動的節奏,調整自身動作,與周圍水勢化作一體,故能省力省氣,此功便喚作鯨息功。”
說罷,傅介子便傳授了劉琰鯨息功的口訣。劉琰雖體質很差,但記性卻極好。聽了兩遍,通通都記下了。又自行領悟了半盞茶的時間,再與自己平日潛浮遊水的動作節奏相照應,一句一句嚐試證實,果然極為巧妙。
傅介子瞧他頗有心得的樣子,冷笑一聲,掄起一腳,便將劉琰往前一踹。劉琰不及反應,隻罵了聲娘,隨即從高處跌下,撲通入水。他掙紮幾下,方才出水換氣。隨後便依照鯨息功要領,調理呼吸,深吸一口空氣,沉入水中。隻見水下甘寧正與水賊搏鬥,他白條條的身影果然如水中魚兒一般,依據周圍水勢的細微變化懸停、擺動、轉向、突進……
劉琰從前隻道是自己水性好,憋了口氣便使勁往前遊,見著大浪便要去弄潮,連他爹劉表見到他夏天在襄陽漢水浪裏浮潛的樣子也不會說一個不好。但如今他瞧著甘寧的動作,依樣畫葫蘆,皮膚細心感受水麵下千變萬化的水勢,依勢而動,隨波逐流,再配合體內氣息的調整,竟然可以潛水許久。劉琰大喜,反複嚐試,換了幾口氣,一次比一次綿長。
劉琰本想去看看甘寧在水下到底如何打敗了趙錘子,可居然被幾個水賊盯上,定是傅介子想出來整他的法子。劉琰隻得加速遊泳,擺脫追兵,遊了幾個來回之後,竟遊得那幾個水賊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將頭探出水麵。此時劉琰再咻地遊去,將那水賊往水下一拖,便嗆水嗆暈一個,如此便幫甘寧解決了幾個水賊。劉琰心中大喜:“看來我白天也該下水試試,說不定真能幫到甘大哥!”
忽聽天際中傳來遙遙一聲“嘿喲——”的大喊,傅介子忽然出現在劉琰身邊,一把將他拉出水麵,吩咐道:“小子,我居於劍中之事,你暫且不要告訴他人……”他話未說完,身形卻漸漸模糊,劉琰慢慢睜開眼,竟已醒了。原來那聲“嘿喲——”是船工們拉纖時的號子聲,將劉琰從夢中驚醒了。
劉琰出了艙門,此時天剛剛發亮,一輪淡淡的月亮還掛在青空。兩岸嶙峋怪石,壁立千仞,模模糊糊地罩著一層黎明的藍光。江麵比夷陵時窄了約一半有餘,此處又是急流險灘,寬度不過六七丈,水中礁石更是處處可見,可謂險象環生。
錦帆船上的船工們都是航行多年的老手,此時已經下了船。船上三個船工,連同當地五個在此處討飯吃的纖夫一起,排在岸邊灘頭,共有八人。船工將三指粗的纖繩一頭牢牢捆住船頭、桅杆和側舷等位置,岸上纖夫則先將纖繩另一頭在腰上繞上兩周、再扛到肩頭,弓步頂住,以人力抵消下水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