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假若時光倒流(8)(1 / 3)

秀林與我,專程去省城,為李淑平送葬。這個平凡的女子,在那幅黑紗圍繞的鏡框裏,仍然是那樣望著我,讓我永遠猜不透。有限的幾次見麵,她永遠是那幅神情,不濃不淡的笑,有分有寸的問候以及,在丈夫麵前的溫和與順從。隻要有老師在的場合,我似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可她又無處不在。老師的四季服飾,甚至鞋襪與褲子的搭配,都散發著她的氣息。那氣息使我羨慕,讓我妒忌。我無法忽略她,我感覺到,她已經把自己附著在丈夫身上,或者說,她早已與丈夫融為一體。這就是婚姻?可我與解放,不也是婚姻麼?我為什麼不能與解放,融為一個人?

我突然明白,多少年來,阻擋自己的,不是自尊,不是道德,不是害怕的拒絕,而是,李淑平。就是如此普通的一個女人,為什麼會讓我,把自己心裏隱藏的東西,不敢放出來?四十年的漫長歲月,也沒有。每當我與老師單獨相處時,湧上喉嚨的話,都會在這個女人的無形逼視下,悄然隱去。多少年來,不會改變。

現在,她走了。能看得出,老師是那麼傷心,白發增加了,額頭的川字紋,蓄滿哀傷。就連說話,也失去了往日的語速,變得緩慢,詞不達意。腰突然就弓了,不再挺拔。最明顯的是走路,那是他一生的驕傲啊,比同齡人快一倍的節奏,突然就消失了,變得蹣跚,失去協調,仿佛剛治愈的腦血拴病人。

這就是親情的魔力麼?我懷疑,老師從來沒有愛過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老師要是愛她,就不會跟著廖靜老師,去那個藏書樓“做案”,毀了自己的前途。就不會在出獄後,做出離婚的決定。那麼,他們為什麼相守一生呢?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樣讓丈夫回心轉意,死心塌地繼續做,她的丈夫與,孩子的父親?多少年前機械廠那一幕,又在我眼前閃回。在別人眼裏,他們是那麼和諧,那麼恩愛,隻有我知道,不是真的。他們,準確地說,老師,是要做給全廠的人看。他在那個下午,告訴大家,他根本就沒有離婚的打算。文工團那些關於我離婚起因的閑話,跟他,從來就沒有,任何關係。

我要報複他,我咽不下這口氣!秀林說,把那些照片扔在我床上。她情人熟悉的臉龐在我眼前晃動,胳膊上摟的卻是,一個豔麗如月季的,時尚女孩。

秀林已不再是宮花,徐娘半老,眼角有了蛛網般的紋。皮膚上過早地有了褐色斑點,頭發如幹草,失去了原來的潤澤。我知道她不是為情人的負心,而是為自己婚姻的失敗。她的丈夫,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甩了她,這是她為自己當初的交易,付出的最慘重代價。

你怎麼報複他?把這些照片,公布在網上?或者,交給他老婆?告訴你,現在沒有人再關注這些破事。他老婆想保住自己的位置,隻會睜隻眼閉隻眼,說不定還會為她老公打掩護呢。她清楚得很,她能吃香的喝辣的,不是自己的宣傳部長丈夫,誰給她?那小情人,連男朋友都沒有,隻盯著當官的有權的,她怕你嗎?說不定巴著有人鬧呢,鬧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當二奶。就不會有別的女孩子,再打她情人的主意。至於他,宣傳部長也當到頭了,沒有領導會因為作風問題,把他官罷了,錢不是白花的。你鬧,隻能是自取其辱,傷不了任何人。

我真想弄包炸藥,與他們同歸於盡。

值得嗎?你說過,你跟他沒有愛,隻有交易。他當局長時你就應該想到。你不是沒得到,為什麼還要鬧?

說是那樣說,其實我心裏還是有他的,隻不過在你麵前,故做不在乎罷了。他如今摟著小情人,讓我想起當初。我從來沒有嫉妒過他老婆,因為我壓根就沒有打算嫁給他。可我看見他那個小情人,就眼裏冒火。

這就是女人。比我還強勢的秀林也概莫能外。

南街裁縫鋪擴大了,昔日的昏暗一掃而光,兩間房子寬敞而明亮。門口的模特色彩鮮豔亮麗,若不細看,會以為是一群幼兒園寶寶。我不知道,招弟從什麼時候開始,事業成了氣候。隻覺得自己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內心充滿愧疚。

現在她站在我麵前,服飾得體,動作利落,目光熱情,說話老練,完全一副小縣城女老板姿態。以往的那個招弟,那個讓我時不時會想起的小女子,在這些布料的設計與完成中,脫胎換骨。

姐你可是稀客,咱們到對麵茶館去坐坐,我請客。她三言兩語把門市交代給兩個女徒弟,自然地挽起我的胳膊,穿過馬路。

對不起,我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我真誠地說,盡管晚了,我還是想說出來,說出來就仿佛卸下肩上的擔子,輕鬆起來。麵前的玻璃杯冒著熱氣,茶葉在水中掙紮,漸漸沉落到杯底。

姐你可別這麼說,其實我早就不想嫁人了。離過兩次婚,我知道自己沒有條件去挑挑揀揀。可來上門的,全是些歪瓜裂棗,連姐夫一個手指頭都不如。她飛快地嗑著葵花籽,把瓜子皮扔到茶幾上,一點兒不忌諱,在我麵前重新提到解放。

她心裏隻有解放,早就裝不下別的男人。我清楚,是女人就會愛。愛一次,就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這一點,我們相似又不相同。

我今天來,想告訴你,我打算離開解放。

為什麼?她驚訝地瞪大眼睛。

為我自己的心。其實我早就該離開他了,可是你知道,我們不想讓孩子受到傷害。不想讓老人受到傷害。我們都在違心地做人,我們都太自私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