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連夜送娘進醫院。爹真是,怎麼當時不給我打電話呢,你接到電話怎麼不叫我呢?
叫誰不一樣?爹電話打來已經九點了,說娘吃飯時,把碗摔地上了。我說這病可不能耽擱,也來不及和你商量,就找了車接娘。醫生說,大概得住一個月,這樣吧,我管白天,抽空回去做飯給娘送,也不耽誤孩子們吃飯。夜裏你陪娘,起居方便些,白天仍然可以做自己的事。行麼?我發現解放到事中,不再優柔寡斷。安排得很周到,而且盡量不耽誤我的工作,他知道我正在寫長篇電視劇。可娘病了,我還寫什麼東西,我能坐下來安穩地寫東西嗎?
在以後的一個月裏,解放讓我見識了他的好脾氣,無論娘怎樣,他從不嫌麻煩。除了回去做飯,整天都守在床前,喂飯喂藥,扶娘去廁所。同病房的人都以為是親兒子呢。娘也跟解放不生分,就是有我在跟前,仍然習慣喊解放做事,讓我覺得自己很無用。
娘恢複得很快,醫生驚訝,同病房的病人也驚訝。娘說,全憑我這女婿呢,不是他,我這後半輩子,就窩在炕上了。死不能死,活著拖累兒女,有啥意思!
輸完液娘要去院裏,我扶著娘,看娘拖著一條腿,搖搖擺擺,心裏說不出地難過。我們坐在樹下,我為娘擦幹頭上的汗,娘攥住我的手,仿佛怕我跑掉似的。
娘說,梅子啊,你告娘說,你們是不是,又鬧了?
沒有啊,解放天天伺候你,你怎麼說這話呀?鬧還能是這樣子!
你別哄娘了,娘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還看不出你那點小把戲?夫妻就是夫妻,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不鬧能是這樣子?娘給你說,聽不聽在你。這女人啊,年輕時攀高望遠,到頭還得落到實處不是?人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你看解放多好,又忠厚又老實,過日子可不是搭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娘你不懂。這是兩個人的事,也不是我想咋就咋。
娘是沒文化,可娘是過來人。男人麼,舊社會哪個不娶小?縣北吳村吳家,有錢有規矩,家裏不許男人娶小,可民國時,弟兄仨,太太都暴死,不是拉痢疾,就是得了絞腸痧。可不到一個月,兒女還在熱孝中,這當爹的就把新娘子抬進門。聽說老二,娶的老婆比閨女還小,這不活活造孽麼?
娘你怎麼盡扯些陳芝麻爛穀子?
你別不耐煩。娘話醜理端。你不要說解放外麵有人了,就忘了你,你就丟了麵子。男人麼,再咋花還是舍不下家,兩天新鮮過去,這家還是家,兒女還是自家兒女。毛主席還說過,要讓人犯錯誤,改了就好是吧?
娘你算了吧,我知道你想說啥,我們沒事,真的沒事。你放心養病。這不輸液了,觀察兩天,咱們出院,你去我那兒住幾天。
我哪兒也不去。聽娘的,娘走了你們要好好過日子。女人不能太逞強,男人好麵子,你得記住,處處給他留足麵子,這日子就像一渠水,流得順暢。這次住院,娘可把解放看透了。你要是留不住他,是你沒本事,這後半輩子就有罪受了。
娘的話,讓我心裏一驚。我想了好多天,解放也想了好多天,我們始終弄不清楚,是他留住了我,還是我留住了他。
但是,我們的戰爭結束了。在娘住院的一個月裏,莫名其妙地散了硝煙,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過。接下來,孩子們考學,占去了我們大半精力。解放的弟妹相繼成家,婆婆生病去世,我們盡著為人父為人母,做兒女當兄長的那份責任,無暇顧及自己。內心的那點空間,曾經為自己保留的那小小空間,早就擠得沒有了一絲空隙。當我們單獨在一起時,竟然都沒有再提離婚的事,那份協議,似乎早就被我們遺忘在抽屜裏。
解放的事業終於有了起色,升為館長,接著是文化局局長,在小縣城,算是一個官了。有自己寬敞的辦公室,出門有車子坐,身邊有幹事們圍著,經常有應酬,連肚子也微微隆起。解放幾次說,你進文化館創作組吧?在我這一畝三分地,拿獎也是,小菜一碟。話裏透著得誌後的十足底氣。
我對解放說,禪宗裏有段名言:老僧三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仍然隻見山是山,見水隻是水。
沒想到你久居道觀,竟參起禪來。解放笑道,幾分不被欣賞的苦澀,幾分無奈。
他哪裏知道,那個道院,恐怕是我為自己,保留的,最後一塊陣地。
我寫的電視劇,在地方台播出,賺取著電視機前女人們的眼淚。在一些會議上,人們叫著我的筆名,使“無為”兩個字逐漸被人們熟悉。而昔日的宋梅影,似乎早被人們遺忘,隻是,故事裏的一個,曾經的人物。
我們搬進縣城南邊,自己的單元房裏,三室一廳,單衛單廚,大陽台。能洗澡,有暖氣。孩子們放假從外地回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日子過了這麼多年,這才像個真正的家。星期天,當我做完一切家務,站在陽台上眺望著遠處,樓房林立,馬路寬闊,喧囂的市聲不絕於耳,我心底就會湧動起一股東西,像暗流,在地下河床洶湧。像岩漿,在地殼深處蘊蓄著能量。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承諾,我要給那個叫招弟的小女人,找個好歸宿。可我隻顧了自己,顧了這個家,忘記了曾經,對她的同情與憐憫。若是上帝明察秋毫,會以怎樣的方式,懲罰我和,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