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也許，不是形式所呈現的，是感覺。奇妙的感覺。我覺得當初這個畫匠，太了不起了，他不是在照著畫譜作畫，而是有真人做模特。這個真人在他心中紮了根，才能畫得如此傳神，如此美倫美煥。他把他所有的愛意，把全部才華，傾注在筆下，集中到這個玉女身上。他太聰明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畫在泥壁上，就成了永恒，成了不朽。你敢說這不是中國的“蒙娜麗莎”麼？你看，脖子，隻有三筆，就讓你感覺到她的豐腴，肌肉的彈性，如凝脂般的皮膚。還有，薄如蟬羽的絲綢衣服，多麼飄逸。鼻子，隻一筆，就顯出這個女人的高貴血統。這嘴唇，就兩筆，這麼一彎，多麼性感。誰說性感是時尚？古典美人，準確地說，唐代美女是以性感為標準。這眼睛，典型的鳳眼，細長而嫵媚。隻有鳳眼，才會有這種嫵媚。可她的嫵媚，她的性感，為什麼讓你感覺到的，是女性的端莊。是雍容。是華貴。對，最主要的是，善意。是，慈愛。是，女性骨子裏的天性。為什麼？你看看大殿裏如此多的女神仙，誰能與她相比？她是畫匠心中的女神啊，那些線條是充滿活力的。色彩是附著在血肉之軀上的。你懂嗎？洪流老師又激動起來，每次說到這幅玉女圖，他的話就如同泛濫的河水，滔滔不絕。他的神情，就超越了年齡，渾身蓬勃著一股朝氣。一種激情。一種無法形容的，男性魅力。
老師匆匆離去時，那幅捧靈芝玉女，還沒有完成。胸前瓔珞間，少了朱紅點綴。發髻步搖上，沒來得及點上金粉。僅露出衣袖的兩根手指，指甲上仍是蒼白點點。掩藏在儒雅的仙伯肩膀後，讓人感覺到，盤中靈芝的沉重，擔心她是否會不堪重負。最令人遺憾的是，它還沒來得及作舊，色彩絢麗，俗不可耐，掛在壁畫室裏，仿佛一個不懂得色彩搭配的新娘，豔俗地出現在婚禮上。
我喜歡經過作舊的玉女，臉頰上的片片陰影，會讓我看到時間的魔力；赭石會多了一點沉著，讓我感受光線幾百年的浸淫，帶給色彩的悄然變化；就連那些雲氣，飄逸中也多了一絲沉重，讓我感歎，七百多年前的雲彩，掛到今天，怎麼還能輕盈？可是，老師為什麼會用“做愛”，來形容“作舊”？為什麼那麼喜歡作舊？我的臉又一次發燒，渾身發熱，這僅僅是藝術的理解和需要，還是別的？
老師總習慣不辭而別，多少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默默接受。來便來，去便去，一切隨緣。我承認自己的自我和強勢，但在老師麵前，這一切都失去意義。他總是在關鍵時刻出現，不管你願不願意。但這次似乎不同尋常，我心裏總是忐忑，難以靜下心來，完成長篇電視劇本的最後一集。我日夜開著手機，直覺告訴我，他這次一定會來電話，告訴我，他離開的原因。
我回家。歸期難定。你要保證，善待自己。
我一次次讀著這條短信，直到，我們坐在省城一家咖啡館，他從一個小畫夾裏取出，四十年前的作品。
他說，你看，你那時多麼單純，像一杯白水……那場談話異常艱難。
解放停止撲克遊戲，關掉電腦盯著我，眼神裏充滿困惑。你是為他麼？
不是。為我自己。解放仍然像以前那樣，從不提洪流老師的名字，而是用第三人稱。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異常冷靜。仿佛不是在決定自己的何去何從，而是在談與己無關的事情。
不對，你是為了他。你從十四歲起，就開始為他。你瞞得過別人，瞞得過你自己，也瞞不過我。
不過，你隻說對了一半，我是從十四歲起就開始為他。但他沒有。至今，也沒有。也許在他心裏，我永遠是那個情竇未開的小女生。
他現在可以有了。因為，李淑平已經走了。
是的，阻擋在他麵前的一切障礙已經消失，婚姻，妻子，責任，義務。他可以愛了。可是，這是惟一的理由麼？那麼，愛情是什麼，可以讓人等待四十年？
我不知道，是在問解放，還是問自己？
我答應過你，等你找到合適的人選，我就簽字。我說話算話。盡管我心裏，早已不做如此打算。我們已到知天命之年，還有什麼看不透？我覺得親情與愛情，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愛情是浪漫，是少女夢，像輕音樂，永遠飄忽不定。而親情是血肉相連，是生命延續，是，責任和義務。是，承諾。像跌宕起伏情節複雜的，悲喜劇。
解放一直在說。我無言。
錯了，解放，你隻記得我們之間的承諾，記得你對我的責任，卻忘記了你曾經帶給另一個女人的，希望。你對她就沒有責任嗎？對不起。我也答應過一個人，要讓她有個好歸宿，我得兌現自己的承諾。我在心裏說。
22、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