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他調回縣城,做了圖書館副館長,我也因為父親的平反,轉為正式工,我們的生活就變了。夠不上翻天覆地,但日新月異,一點不誇張。比如雞蛋每餐桌上都會有,隔三差五,割一斤豬肉包餃子或者燉紅燒肉。兩毛錢一斤的蘋果,可以成筐地搬回,放在房間,光散發的香氣就時時誘惑著人的胃。他和我,都有了屬於自己的空間,他是辦公室臥室兩兼,我是單身宿舍。但我的房間是遷建時的庫房改成宿舍,裏外兩間,很寬敞。門口與別人一樣,搭間八平米小廈做廚房,院子裏種菜,日子就像模像樣起來。
最讓人欣慰的是,孩子們都離開農村,就讀於縣城最好的中學,成為城裏人。這夢寐已求的日子,終於變為現實,但我清楚,解放心裏,沒有笑聲。就像我一樣,在為自己的不如意苦惱。人就是如此地貪心,先把物質當作終生目標,以為那就是幸福,追到手,卻又覺得缺了滋味,開始追求別的。
平時,總是由解放照顧大風小雨,圖書館就在學校門口。孩子們晚上住校,白天回他辦公室吃兩頓飯。他把蜂窩煤爐支在簷下台階上,辦公之餘,切菜煮粥,公私兼顧。像縣城裏所有兩地分居的夫妻,沒有屬於自己的後來叫做“單元房”的家,辦公桌後就是床板,桌下擺著鍋碗瓢盆。遇到去文化局開會,早早把鍋坐上,托鄰居照看,回來煮麵炒菜,從來沒有讓孩子遲到過,也從不曾啃過冷饅頭。
圖書館是清水衙門,什麼油水都沒有,有的隻是時間。解放就把時間,除了照顧兒女,督促他們做作業,都用來鑽書堆。即使我偶爾進城辦事買東西,進他房間,他也是抬頭淡淡一句,回來了,繼續看書。
臨走時,送我到圖書館大門口,看著我騎車而去,扭身回去。我知道,他這是做給同事看。像他回到我那個家,我也要裝出一副夫唱婦隨的樣子,去地裏摘菜,係圍裙下廚,在水池子裏洗他們的衣服,然後晾在院子裏。讓同事看。給孩子看。給社會看。我們不再像當年在機械廠時那麼幼稚,鬧離婚鬧成全廠職工的“大戲”,想用“睡一覺”來融化夫妻間的矛盾,結束兩個人的戰爭。我們已人到中年,理智和修養告訴我們,應該怎樣處理這件,許多人都處理不好的事情。我們是那樣清醒,為了孩子,我們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樣,打得頭破血流或者,訴諸公堂,把自家隱私暴露出來,成為社會的反麵教材,供人們學習或者,引以為戒。我們即使不再做夫妻,這段緣分,也足以讓我們繼續保持一種關係,去做朋友。“睡一覺”已經是個生疏的詞,我們都沒有觸碰它的意思。我們也懂得了,靠它解決同床異夢,重新回到過去,比麵對陌生人脫光衣服,還要難堪。
解放遲遲不肯簽那份協議,不辦手續,日子就有點尷尬。那天我去文物局送份文件,仿佛設計好似的,就讓我撞見了那一幕。當我走進圖書館院子,掀開解放門簾時,那個小裁縫招弟,正端著解放的水杯喝水。她坐在窗前桌子旁的椅子上,恰好避開了門。看到我,五官突然扭曲,淚水還掛在腮邊,來不及拭去。坐在小板凳上,低頭削蘋果的解放,抬起頭又扭過臉,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迅速凝固,眉眼縮成一團。那一瞬間,我心裏一痛,像是有人拿刀子戳了一下。解放就是與我商量離婚協議,也沒有如此痛苦不堪。
對不起,我來拿點東西。趁他們還沒有醒過神,我胡亂從書摞上拿起一本上次沒有讀完的小說《生活在別處》,匆匆離去。甚至客氣地對他們說,你們坐,我要去文物局辦事。
出了門我的淚水就難以遏止,我想不明白,明明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逃一般躲開?本來是想對解放說,辦完事回家吃飯,讓他多做我一份,也可問問孩子們的功課。可我為什麼要走?我為什麼不能理直氣壯,繼續做我的女主人?我們畢竟還沒有辦手續。
解放沒有像往日一樣送我到門口,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對我的輕蔑。他肯定在說,你在抓我,你多麼卑鄙!
就在前不久,我們有過一次徹夜長談。那晚月色朦朧,純陽宮後園,所有的花草樹木,假山池水,披一層薄紗。特意選在竹林邊,是因為我們曾經,都喜歡坐在這裏。看月亮如冰輪,升起在大殿鴟吻上,毫不吝嗇,用光輝沐浴人間萬物。他的神情,幾分無奈,卻又真誠可信。我們很久都沒有,這樣麵對麵說話了。他的話,如同警鍾,敲響我每一根神經,使我不能不,認真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