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假若時光倒流(4)(2 / 3)

現在,人們不用走進純陽宮,就可以看到這些神仙,足登祥雲,頭頂瑞氣,各懷心思,穿著代表自己身份和地位的服飾,露著畫匠們為他們猜測或者設計的表情,從各自的領地飄然而來,來朝拜他們的祖師爺——元始天尊老子。遺憾的是,少了繁複的鬥拱,沒有了精美的藻井和梁架,嗅不到泥巴牆壁裏散發出的,幽幽氣息,還有那些風雨剝蝕的斑點和,隱約可見的搬遷痕跡,就少了許多滋味。不再讓人觸目就從心底升起,複雜的情緒:好奇,驚訝,崇敬,虔誠,還有,愛意。當雪亮的燈光,給這些壁畫平加了富麗堂皇時,原作的神韻,就減去幾分。

每日守在展廳,牆外喧囂的市聲,漸漸遠去,又被喧鬧的人們,複又帶回。空間在我心裏轉換,無休無止。場景在我腦海變幻,沒有規律。隔壁的戲曲文物展廳,為了吸引觀眾,時而會放一段蒲州梆子,重複過無數遍的磁帶,在錄音機裏滋啦啦響。電池常常不飽,突然的降調或拉慢節奏,改變了原有的柔婉和流暢,讓人聽得難受,仿佛張嘴打哈欠吞下一隻蒼蠅。

我知道那個戲曲文物展覽的內容,金墓裏出土的磚雕,刻著一夫兩妻坐在一起,共同看戲的情景。他們麵前桌上,有杯碗盤盞,有菜肴瓜果。桌下酒壇,是自家釀的養生酒。可見他們在世時是多麼喜歡戲曲,去另一個世界時,還要帶上。還有演戲的場麵,台後是坐在一張樂床上的演奏隊,各自操琴或笛子,讓人似乎聽到樂聲陣陣傳來。那個手舞足蹈的演員,鼻梁上抹一塊白,分明是醜角裝扮。這些戲曲文物的出土,據說把中國戲曲史又提前了幾十年。

還有一張唱片。唱片是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灌製的是蒲州梆子演員郭寶臣的精彩唱段《探母別妻》和《蘆花計》,是他留給我們惟一的聲音。這位曾被慈禧太後頻頻招進宮、紅滿京城的須生,手中捧著賞賜的銀子,被太監們披上黃馬褂時,一定淚掛兩腮。最精彩的,是一座“綠鈾陶瓷戲樓”,方形尖頂,四根柱子支撐著亭子式兩層建築,裏麵是生旦淨末醜,正在唱念做打,栩栩如生,典型的金代戲樓。這些戲曲文物於我,曾經另有一番意義,給過我創作靈感和,所謂的愛情。可如今,意義已經不再具備,任何意義。它們不再讓我感動。我甚至從沒有進過那個展廳,我怕觸景生情。我隻能每天守著壁畫,不許人們突破白色繩子拉起的,那道警戒線,就算完成任務。

臨摹壁畫的老師們早就離開純陽宮,回畫院和學校去了。隻有洪流老師,仍然住在宮裏,日複一日地畫。偶爾回省城家裏小住幾天,到單位報銷完一些票據,又返回來,仿佛這是他的單位和家。我那時忙著和高揚寫信,偷偷約會,學寫劇本,早就忘記這個男子,曾經在我心裏占有一席位置。偶爾想起,我把它歸結為少女時代的夢幻,根本算不上愛情,充其量也就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對異性的好感,僅此而已。

洪流老師不知道,省城已是我的傷心地,他隻是奇怪,星期一閉館休息時,我為什麼不願意跟其他講解員一起,隨他去動物園看大象,去有名的古街巷逛,去那個有一灣湖水的公園裏散步,去吃省城有名的小吃——蓧麵碗坨?他覺得到了省城,他就是主人,照顧這些宮裏來的女孩子,是他的責任。經常,我獨自躲在宿舍,悄悄舔自己的傷口,試圖使它彌和,不再流血,不再有被撕裂的疼痛。我怕上街,怕無意間撞入那個小巷,看到“地方戲曲研究所”的牌子,勾起一年前的記憶,回到那場解釋不清的恩恩怨怨中。

你等著,我的核桃樹三年後就可以賣錢,隻要送走八十老父母,兒子閨女們畢業分配,給鳳茹一筆錢養老,我們就結婚。我心安理得,你也心安理得。這是高揚鄭重其事的承諾。他似乎胸有成竹,似乎對妻子有著絕對的把握,仿佛妻子願意等這一天來臨,願意拿著那筆養老金,讓開這個位置,給我。

他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他對不愛的鳳茹尚且如此負責,對愛的我自然不用懷疑。雖然等待是難熬的,但結果卻會帶給後半生的幸福,這還不夠嗎?

我相信高揚,我認同他的理智,但我不需要過程,我隻要結果,不然就分手。高揚把結果早早告訴我,就等於給了我一顆定心丸,我不能再逼他。欲速則不達。我明白這個道理。

隔壁的錄音機,仍然在唱蒲州梆子,不厭其煩地重複了又,重複。

13、插曲

我終於爭取到出差機會,到省文物局辦事,我提前寫信告訴高揚,希望他能在火車站接我。他卻打電話告訴我:鳳茹來了三天了,在拆洗被褥收拾房間。我不能去車站接你,後天下午三點在公園老地方等我。

我繞著湖邊,走了一圈又一圈,臘月的寒風,已經把湖水凍成結實的冰層,有孩子在湖麵上滑冰,歡樂的喊聲一陣又一陣。一對年輕夫妻迎麵而過,互相摟著取暖,把一條長圍巾,係在兩人脖子上,走路的姿勢,像參加趣味運動,好笑又讓人羨慕。我撿起一粒小石籽,往遠處扔去,聽著滑去的清脆聲音,覺得自己就像那粒石籽,在滑向未知的方向。那騰空而起的美麗弧線,刹那間就會消失,沒有人能阻擋,這個結果的殘酷。

五點鍾時,遊人開始紛紛往外走。望著高揚跑來的身影,我淚水洶湧。他連連解釋,我們發電影票,她非要去看,我隻能陪她去,要不她就疑心了,疑心我就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