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假若時光倒流(4)(1 / 3)

我確實不懂。等我懂時,陰蘭蘭早就被開除,洪流老師被押上刑車。廖靜老師,生完孩子就回了老家,叫春兒的孩子,被體育老師文龍從醫院抱走送人。

又過了幾個月,廖靜老師剪一頭短發,穿一身草綠色軍幹服,出現在前院戲台上。那時她已是“紅遍天”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長,而體育老師文龍,是“反到底”戰鬥隊隊長。學校已經不上課,兩個隊在前院戲台上,“你方唱罷我登場”,有時熱鬧,有時打得一塌胡塗。那些叫“草原紅衛兵”的騎兵,在一方台上縱情馳騁,塵土飛揚,聲聲“馬蹄”響徹校園的每個角落。還有扮做藏族姑娘的女生們,揮動衣袖,讓北京的金太陽一次次升起,光芒照射著偌大的校園上空。

而我,早就輟學回家,在娘炕上學紡棉花,給自己繡滿紅枕頭,準備有朝一日做嫁妝。我不再留戀那個學校,我想把那最後一幕,從腦海裏徹底抹掉,可它就是抹不掉,它已經鐫刻在腦子裏,如同藏書樓門上那把鎖子上的,斑斑銅鏽。

我忘不了,就在幾個月前,校園非常奇怪。似乎陰雲密布,似乎劍拔弩張。一早就有吉普車開進來,有穿警服的人跳下來,空氣裏充滿火藥味。校長和教導主任,以及全體老師,都集中在教師辦公室。先是陰蘭蘭,接著是我,後來是文工團所有女演員。我們分別被關進校長和教導主任房間,接受審訊。我不知別人是怎樣的情景,我麵前的警察,一次次,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隻有一個目的:洪流強奸你了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莫名其妙,嚇得渾身發抖,如此可怕肮髒的字眼,怎麼會與我,連在一起?

不說實話?他為什麼給你畫像?畫像時沒有摸你嗎?是你要他畫還是他主動要給你畫?你們都說了什麼?畫了多長時間?是白天還是晚上?他親你了嗎?他脫你褲子了嗎?別不老實,陰蘭蘭都交代了,你還想抵賴!

如此地輪番提問,如同轟炸機,炸得我暈頭轉向,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隻記得一遍遍地重複:我沒有,我沒有,什麼都沒有。最後是娘,一頭撞開校長門,指著那些人罵:我閨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看我這一腔子血不倒給你們!你們敢打我嗎?我是童養媳,你們敢打童養媳?剝削階級才打,你們是剝削階級嗎?看我去縣革委會告你們!連黑白都分不清,枉披這身皮!

我跟著娘,腳步踉蹌,逃離那座,我曾經那麼喜歡的學校,連頭都沒有回。

陰蘭蘭被開除後,曾經來找過我,挺著大肚子。娘扳著手指頭算,笑著說,你這才過門五個月嘛,這肚子裏的娃兒可不小,你要小心些,大了不好生。身子不利落,就別跑來看我們梅子了,有空我讓她去看你。蘭蘭走後,娘板著臉,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許見她,啥爛貨麼!

娘的話真地應驗了,陰蘭蘭死於難產,那孩子是個閨女,也沒有活下來。我後悔那天不該順從娘,時時讓她跟在身邊,我有許多話想問蘭蘭呢,可始終沒有機會,那些沒有解開的謎,會把我憋出毛病。

五年後,在我做了新娘的那個夜晚,丈夫潘解放一番話,揭開部分謎底。原來他那天,恰好在教導主任房間後麵台階上看書,聽到裏麵在審訊陰蘭蘭時,已經無法跑掉了,隻好蹲在牆角一聲不吭。他說,你知道洪流老師和廖靜老師是怎麼被抓住的麼?他們夜裏在藏書樓上搞男女關係,被學校一舉抓獲。教導主任一行下午就離開學校,造成假象,傍晚又悄悄回來,就潛伏在樓梯拐角處。

那文龍老師是怎麼知道的?我想起五年前那個夜晚,我與陰蘭蘭,也曾藏在那裏。臉突然紅了,我可是守口如瓶啊,連娘都沒有告訴過。

不知道,但陰蘭蘭那天參加了捉奸,她跟在文龍老師身後,還有教導主任。學生裏,隻有她一個人參加了這次行動,但仍然沒有逃脫審問,還被開除。我有一種感覺,她好像是一個犧牲品,被人利用了。

我無言。隻剩下一個謎底未曾揭開,就是陰蘭蘭肚子裏那個孩子,到底誰是她的父親?

12、畫展

《朝元圖》臨摹品終於完成,要去省城展出。我暫時離開那間文物庫房,副館長秀林帶隊,還有兩位女講解員,一行四人,將在省城與那些複製的壁畫,共同度過一個月時間。女伴們興致勃勃,我知道她們早已向往省城的繁華。還有,這短暫的離開。離開日複一日的重複和,秩序。

惟有我,不願意去,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

秀林說,這是我第一次帶隊出去,你不去哪行?每天還有生活補助呢。

我可以找借口請假,但無法拒絕秀林的私人情分,誰要我們是好朋友呢?

這幅403平方米的巨幅畫卷叫《朝元圖》,是那些全國聘請來的畫家們,曆時三年,照著純陽宮老子殿牆壁,拷貝,勾線,填顏色,瀝粉貼金,做舊。然後按照原來的布局,懸掛在省城展廳。這就把七百多年前的藝術珍品,把一段曆史,帶到省城,讓許多沒有見過原作的人們,驚歎不已。

《朝元圖》與一幅叫做《八十七神仙卷》的名畫,頗有相似之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們的“吳道子遺風”和“顏回筆意”,使典型的中國道釋畫裏,多了些讓人心動的氣息。沒有人知道,我喜歡它們,還因為,裏麵最精美最能以假亂真的幾幅,是我的老師,洪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