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我們校文工團都要排節目,排練廳就在藏書樓下大廳。
洪流和廖靜兩位老師,是我們最喜歡的老師。男的幽默風趣,才華橫溢,風琴、二胡、笛子、揚琴,還有小號,隻要他拿起來,都會使它們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讓我們著迷。女的漂亮溫和,親切體貼,與其說是老師,不如說是我們的大姐姐。最主要的,他們是從城市來到這裏,而其他老師,包括校長,清一色當地土著。我發現許多女同學,說話做事,悄悄模仿他們,買一支牙刷,下晚自習後躲過同學的目光,在牙齒上橫著拉來拉去,白色的泡沫,塗滿嘴唇。
往往,我看著站在前麵的兩位老師,會生發出奇怪的念頭:他們如果是夫妻,恐怕就是人們所謂的“金童玉女”吧?可是,洪流老師有妻子,在縣中學當收發員。那個叫李淑平的年輕女子,星期天抱著剛剛滿月的兒子走進那個小房間時,我們女文工團員都會扒在窗戶上看。看她在院子裏晾尿布,端著小鐵簸箕,走過大廳門口,穿過月洞門去倒垃圾。有時候,她會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端著碗,那是她打飯從教師食堂回來。無論在哪裏,李淑平遇到我們,總是不說話,淡淡一笑過去。就是在房間裏,我們去了,她也會笑過後抱起孩子,去廊子下轉悠。她那副超然的神情,讓我羨慕至極,隻有嫁給洪流這樣優秀的丈夫,才能如此吧?
背地裏,陰蘭蘭經常憤憤不平,毫不掩飾她對李淑平的輕視,說,老校長真是亂點鴛鴦譜,憑什麼把她介紹給洪流老師?憑什麼?
我沒有說話,心裏卻讚同陰蘭蘭的看法。李淑平相貌平平,皮膚黑而粗糙,除了身材苗條性格平和,看不出有什麼出眾的地方。而洪流老師,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眉毛不黑卻屬於劍形,尤其是皮膚,太陽再曬也不黑,這是城市文化的符號,天生的優勢。據說居住在西北省會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若不是跟了個右派老師,應該在大城市教書,哪裏能分配到我們這個小鎮中學?洪流老師還有個特點,走起路來步子頻率極快,簡直超過常人一倍。腰板無論什麼時候,都挺得筆直。最有特色的是他的聲音,低沉中略帶沙啞,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後來我才懂得那叫“磁性”。
廖靜老師的丈夫是海軍,他倆的結婚照掛在房裏,醒目地令每一個人都無法忽視。但背地裏陰蘭蘭撇撇嘴說,他們這叫郎才女貌,不然,廖靜老師不委屈?我仔細看過,若不是那身漂亮的海軍軍官服的掩飾,那男人確實不英俊,甚至有點醜陋。鼻頭有點大,眼睛擠在一起,嘴唇厚得差點翻起來,但與那身軍官服相比,相貌的醜陋不堪一擊。我在心裏排斥陰蘭蘭的觀點,如果讓我選擇,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嫁個軍人多威風啊,沒有人敢欺負你,還能隨軍。但不久,我就推翻了自己的理論,我發現,要是嫁人,洪流老師是最無可挑剔的人選。尤其是教我們唱歌時,渾身仿佛打了氣的自行車胎,讓人不由自主地抖擻精神。
偶爾,他看我唱歌時,眼神裏會流露出一種東西,閃電一般掠過,讓我臉紅心跳。還有他的語氣,永遠不擺老師架子,仿佛在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見才是目的。跟那樣的人一起生活,肯定快樂無比,幸福無比。
我們之所以如此胸無大誌,上初中就盤算將來的嫁人,是因為我們學校女生從沒有一個考上高中的,甚至還有半路退學回家做新媳婦的。我們班開學時五個女生,後半學期時吳妮子就退了學,一年後懷裏就抱著閨女。陰蘭蘭也早許了人家,不是她跟爹娘鬧,也是同樣下場。但她仍然不能發奮讀書,使趴在榜尾的名字往前挪幾步。她之所以留兩次級,十八歲仍不能畢業,是留戀文工團,隻有在舞姿中才能找到自我價值。她試圖“另辟蹊徑”。
我唱出名氣,也許哪個工廠宣傳隊就把我招走了。我那個女婿,如果像洪流老師一半,我也不委屈。你沒見他的腳,垢甲都有半寸,得用刀子刮。說這話時陰蘭蘭臉上一貫的嫵媚消失得無蹤無影,隻有無奈和,漸漸泛起的嚴肅。
陰蘭蘭的外號叫“狐狸精”。我想是因為她總與眾不同。大眼睛喜歡乜,小嘴巴習慣撮,說話時頭經常一偏。鼻梁不高,但化出妝來非常漂亮,如同舞台上古典戲劇中的小旦。走起路來,胸脯前像藏著兩隻饅頭,屁股扭來扭去。女生都議論她就靠著那股子勁勾引老師。我也發現,排節目時,隻要洪流老師在場,她就格外興奮,大呼小叫,根本不顧及別人怎麼議論。每天早晨我們會練功,對著桑柔澗那些蔥鬱的樹木和潺潺溪水,喊嗓子,做深呼吸,擴胸,踢腿,倒立,下腰。下腰時,洪流老師會一個個護住我們的腰肢,陰蘭蘭就會借機大施她的狐狸精手段,非要比別人多做幾次,像一根藤般纏繞在老師臂膀上。我偷看一眼,會不由自主地臉紅,還會莫名其妙地著急,很想對洪流老師提醒:她在勾引您。可這樣的話我隻能一遍遍在心裏說,永遠也難以出口。
有一天,廖靜老師也來參加練功,她一點兒也沒猶豫,笑眯眯走到陰蘭蘭跟前,扶住她的腰。她早看出了陰蘭蘭的陰謀詭計,根本不理會她的不高興。她到底是老師啊,我們女生都暗暗捂著嘴巴笑。從此,洪流老師再沒有扶過任何一個女生的腰。
9、速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