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假若時光倒流(3)(2 / 3)

許多日子裏,我一遍遍回憶起那個下午,我坐在洪流老師的柳木圈椅上,按他的要求手捧一本畫冊,低頭,把辮子放在身後。側身,把一隻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裝做看書。隻要偷看他就會立即發覺,就會說,別動,哪兒都不能動。從此,我的一生,就定格在那個午後。

——摘自《宋梅影日記》

我明顯地感覺到,廖靜老師喜歡我。我願意替她跑腿送作業本,願意幫她去教師食堂打飯。做的最多的,是替她送報紙。洪流老師訂著學校惟一一份《中國青年報》,每次卻都是廖靜老師先從辦公室拿去看,然後讓我替她還給洪流老師。我很願意做這件事,因為送報紙時我就有機會走進洪流老師房間,有機會看他畫畫或者給二胡上鬆香。他無論做什麼都非常專注,總會說一聲宋梅影你來啦,放桌上吧。我奇怪他並不抬頭,怎麼就知道是我呢?這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問,老師您頭都沒抬,怎麼就知道是我呢?

他笑笑,用他磁性的男中音說,我聽呀,我的耳朵就是眼睛,誰進來都會報告我。說完他放下二胡盯了我片刻,說,你想不想讓我畫你?

幾分鍾後他說,你看像不像?

我張大嘴巴,盯著那張速寫,不相信那個單純,專注,甚至有點害羞的少女,是自己。

老師沒有把那張速寫送我,而是收進一個夾子裏說,這是我的作品,不能給你。我走出房間,說不出的失落。

多少年後,洪流老師把一直保存了四十年的速寫複印件遞給我時,我頓時淚水盈盈,差一點失聲痛哭。那張十六開大的速寫,使我迅速回到少女時代,往事裹挾著我,潮水一般洶湧。

在省城那個咖啡館的卡座上,他仍然笑著,說,你看你那時多麼單純,如一杯白水,知道我為什麼畫左側麵麼?左側麵才能揚長避短。尤其是眼睛,多麼專注。還有嘴巴,很性感啊(這時的人們已經敢用這個詞了)。你看這神態,你看,當年你就是這個樣子,站在我麵前說,我生在臘月十九,我們院子裏那株臘梅,正含苞待放……他模仿著新疆話,聲音仍然充滿磁性,但太多的滄桑感充填其中,讓我覺得心裏發酸,怎麼也笑不起來。

歲月無情,上帝早就編排好人生的密碼,讓這一刻姍姍來遲,遲在我心如,一口枯井時。

那個下午他肯定沒有感覺到,我會在他畫我那一刻愛上他,如果這叫做愛的話。他忽略了一個14歲女孩,情竇初開的想象力。忽略了那種一廂情願的殺傷力。忽略了,他隨意或者說,有意的一次美術習作,帶給一個女孩一生的影響以及,難以抹去的記憶。

我永遠忘不了,自己曾經一遍遍回憶那個過程,那短短的幾分鍾。回憶他抬頭看我的眼神和,眼神背後的內容。我一次次問自己,為什麼他隻畫我而不畫,別的女生?

我隻知道,陰蘭蘭再和他親近時,我會恨她。李淑平抱著兒子來時,我也會恨她。我甚至悄悄在心裏盼望,他們最好吵架,打架,離婚,文龍老師和妻子,不就打鬧著離婚麼?可我又希望他們不要離婚,因為我才14歲。或者說,最好等我長大再離婚。我開始關注起那個小房子的一切。我發現,陰蘭蘭似乎也在關注著那個房間。她像一隻貓,隨時會豎起耳朵,捕捉來自那個房間的每一個動靜。

有一天她突然說,你說廖靜老師為什麼從不單獨去他房間?老站在廊子裏喊他出來說話,為什麼?你說李淑平與老師在幹什麼,你猜?

我猜不著。那一刻他們的兒子可能睡著了,不再哇哇哭。那個糊著白粉蓮紙的窗戶中間的玻璃,也用報紙遮住了。我無法想象,一對年輕夫妻,會在此刻做什麼。還有廖靜老師,她似乎從來就那樣,她對洪流老師,和對其他男老師沒有兩樣,保持著一定距離,從未見過她單獨去誰房間。隻有在文工團排節目時,才偶爾在眼神裏露出一種神情,也被我們忽略了過去。

這天陰蘭蘭突然站在我麵前,問,你剛才又替她送報紙了?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我奇怪她板著麵孔,氣勢洶洶,完全沒有了平日的友好和嫵媚。

你是借送報紙,單獨見洪流老師吧?人小鬼大啊!她乜著我,眼睛裏全是敵意,她從沒有這樣看過我。我心慌了,仿佛被她一眼看透心底的秘密,要是她看到老師畫我的情景,我該怎麼解釋?我慶幸老師沒有讓我拿走,那張速寫。

你胡說些啥呀,她是老師,讓我做啥我能拒絕嗎?再說,女老師不去男老師房間,證明她作風正派,少招閑話。前一段,體育老師文龍老找她學俄語,不就被她以這個理由拒絕了嗎?你忘了?這還是你告訴我的呢。

我要讓事實來說話,你看這是什麼?她從背後拿出一張報紙,我剛從洪流老師房間偷來的,他不在。可這就是證據,你看看這張報紙與其他報紙有啥不同?

這張報紙第二版右上角,用鉛筆寫著一個小小的“老”字,不仔細看,很容易被人認為是紙漿中的一個灰點。這有啥?也許是誰胡劃的,報紙從傳達室送到教師辦公室,難免不被別人拿去翻翻。

好吧,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今下午你別回家,我領你看一出戲。現在,我要把證據先送回原地,不能打草驚蛇,趁洪流老師還沒有回來。走,咱倆一起去。我懵懵懂懂跟著她,返回那個小房間,看著她把報紙,仍然放進那摞報紙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