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裏知道,其實最安全的地方,才最危險。是因為,並不是本來就安全,而是有人守著那安全,它才安全。而守著安全的人,往往最不安全。
我哪裏知道,男人與女人是有區別的,我選擇的小旅館,傳遞給王合作這個仗義的同事的卻是,另一層意思。
隻有外地人才住旅館,洪流同誌在機械廠上班,不騎自行車也就一根煙的功夫,登記旅館做什麼?還有,你這介紹信時間是上個月的,過期了,給你登記是我們發現這裏麵有問題。你說,你叫啥名字,為啥拿著洪流同誌的介紹信?你這位女同誌,跟他是一個單位的吧?有啥話不能在廠裏說,大白天跑到這裏?不能在廠裏說的話還有好話?哄鬼能行,我們可哄不過去!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幹壞事關門幹啥?還撒謊,說你們不在一個廠,撒謊就是心虛,就是幹了壞事!現在隻有一條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肯定是懵了,懵得說不清一切細節和,理由。說不清自己為啥要,要讓王合作來這裏。我更想不明白王合作為什麼會拿著一張洪流團長出差用過的介紹信。
我就記住了那兩位大媽的審問。就記著大媽搖著電話,讓廠長來領人。記著王合作喊,你快跑,你跑了她們就沒辦法了。
可我哪裏跑得掉?那兩個大媽早就布下天羅地網,任我們這一對奸夫淫婦,插翅也難逃。我後來一次次地想,她們為啥一開始不拒絕我們?為啥不堅持原則,別給王合作登記房間?我們不進去就不會出事。可她們笑咪咪的神情,慈祥的麵孔,讓我覺得是回到了家裏。
娘哪裏知道,就是她臨走那句話:這星期天解放來接你,就驢下坡,跟他回去。日子久了,就真回不去了。把她自己的閨女“逼上梁山”。把閨女和那個叫王合作的小夥子的前程,一起全斷送在那個,小旅館。
17、大戲
我想,多少年後,機械廠人們都不會忘記那個場麵,就像我下輩子也不會忘記一樣。於他們是欣賞,是幸災樂禍。於我是,是什麼我始終想不清楚。我隻記得那天自己始終隻會用一句話,試圖證明自己:我沒有,我沒有,我啥都沒有做!可是,回應我的除了羞辱,還是羞辱!
——摘自《宋梅影日記》
全廠的人都站在廠辦門口。
廠長真是精明。真是有經驗。幾個保衛,把我這個不要臉的“婊子”,哭喊鬧騰的潑婦,披頭散發的女鬼,及時從旅館的抓奸者手裏接過來,拉扯到廠裏的大卡車前,塞進駕駛室,用繩子捆在司機旁邊那個座位上。
人們嘲笑著,要麼說你離婚呢,這老牛想吃嫩草哩麼,難怪不讓自己男人睡。
這王合作也是鬼迷心竅哩,演戲演出感情了麼,你那媳婦沒有她水靈,不就是農民麼?她宋梅影才當了幾天工人?
我的鋪蓋被扔進車廂。洗臉盆,刷牙缸,搪瓷碗,小鏡子和梳子,叮鈴光啷在車廂裏滾動。玉蘭攆著來,把宿舍繩子上晾著我的,襪子背心花褲衩和窗台上一雙布鞋,也一一摔進車廂。花褲衩砸在一個保衛身上,他一把摔下車罵道:長眼睛沒?砸我一身臊氣!人們上去輪流用腳踩。有人喊著,把那雙鞋掛她脖子上,廠長及時製止了,命令開車。人們從頭至尾都在笑,在歡呼,在慶賀,過大年一樣喜慶。就差放鞭炮了。
然後,廠長對司機叮嚀,對坐在上麵車廂裏的四個保衛叮嚀:一定要交到她娘手裏啊。就是死也讓她死在家裏,跟咱們機械廠就沒關係了!
王合作呢?人們想起那個奸夫。後來,人們發現,男人遠沒有女人好看。女人簡直就是一出戲。而王合作,怕是在人們熱鬧時,就悄悄離開了。一定是騎著自己那輛破車子,哐哩哐當出了廠子後門。沒給大家留下一點兒,飯後茶餘的談資。
車子從人們麵前駛過,我抬起頭,用仇恨的目光掃視一圈,我發現,那些熟悉的麵孔裏,沒有我最熟悉最不想看到的那張臉——洪流團長。我不知道他是躲了,還是根本就不在廠裏。我心裏湧上一絲複雜的情緒,說不出是遺憾,還是安慰。
機械廠的汽車開走後,我家崖上就像開大會,我知道,大概全村的人都伸頭探腦,想看這出戲到底怎麼收場。我爹把鋤頭、鐵鍁、鐮刀甚至麻繩,哐裏哐當摔下一院。然後掂起捶布石上的棗木棒槌,咚咚咚砸窯門。然後,扯了聲地罵。罵我,罵娘。最後,罵他自己。他舉起巴掌,把左臉和右臉,扇得劈啪劈啪響,像批鬥會上,治保主任扇他耳光那樣。末了,把一瓶農藥撂在窯門前,喊道,要有誌氣,要是我閨女,你就死了再見我,我等著給你收屍!
娘抱著我,抱了三天三夜。娘一遍遍說,娘信你。娘知道你不傻。你起來喝口水,聽娘慢慢說。誰家麥秸堆裏沒有幾根孽孽秸(誰不做錯事)?你還年輕,路長的看不到頭,誰也保不準這路上會有甚事擋著你?腿一抬,就邁過去了。你不為你,總得為娘,不為娘,總得為大風小雨想想,沒有了娘的娃兒,有多犧惶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