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天,廠裏的路燈都亮了,解放還沒有走的意思,同屋的女工,就都各自找著借口,要去跟別人倒班,或者,回家取東西。玉蘭說,小宋我們今晚都不回來了啊。你婆婆蒸的包子太好吃了,我要讓我娘也給我蒸,明早帶給你嚐。
我一把拉住玉蘭說,你要走,我也跟你走。說著就往外走,瞅也不瞅蹲在屋門檻上的解放一眼。
玉蘭為難了,她知道我在鬧離婚,知道我想用這種辦法逼解放答應離婚。再說,吃了人家的嘴軟,兩個月來我們宿舍的女工吃了解放多少東西?玉米、紅薯、柿子窩窩、地軟(地衣)包子、棗餑餑,那都是心意呀。解放他娘的心意,還有,解放的心意。此刻,她們不能愧對這片心意,她們要以自己的心意來報答解放母子的心意。於是,她們心照不宣地要走,要讓我們這對夫妻今晚睡在一起。
睡一覺就啥事也沒了,女人就是賤。鳳子的話看似說給玉蘭,其實是讓我聽。鳳子有權利說,她有丈夫,當然知道解放一次次蹲在門口,是為了什麼。
可我卻不是鳳子想的那樣簡單,我指著解放罵,你還要不要臉,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還不行嗎?
解放不急,也不惱,慢悠悠說道,我咋不要臉啦?你是我媳婦,我跟你做啥也是名正言順,咋叫不要臉?你說,你給大家說,咋就叫不要臉?你兩個月不回家,我在你這裏住一夜就過分了嗎?我是男人,男人與自己媳婦睡覺,你們大家說,這過分不過分!
大家站在門口,有女工,也有男工,聽了解放的解釋,嘻嘻哈哈,七嘴八舌,說是勸解,其實是在煽風點火。他們巴不得解放再往深裏說,巴不得解放這個做丈夫的,直接當眾扒了我的褲子,拉到床上。
那一晚,我在鍋爐房坐了半宿,任王合作怎樣勸解,都沒有回去。潘解放,一個人睡在我們女工宿舍。
想不到的是,解放竟然在一個星期天,把兒子女兒也帶來了。他真會算時間,正好趕著和上早班的人們一起進廠。女兒在他肩頭睡,兒子在他胳膊上打盹。解放另一個肩上,仍然掛著人們熟悉的布袋,鼓鼓囊囊,像逃荒的,父子三人。這無疑是機械廠最大的新聞,引得幾乎一廠子人跑出車間和宿舍觀看。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頭撞死。
“當了工人就要甩男人,另攀高枝,不是陳士美是啥?”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打,打斷一條腿,看她還浪”。
“哪裏找這樣好的男人,人又排場(俊)又老實,還要咋?”
“要麼說,女人心比蠍子還毒,那兩個孩子可憐了,怎麼就下得了狠心?都是文工團鬧的”。
接著,人們把目光盯著文工團,盯著每一個可能與我有曖昧關係的男團員。盯得男人們見了我,猶如見了老虎。盯得我成了,過街老鼠。盯得女工們也不願,與我多說話。仿佛一說話,她們也成了女陳世美。人們肯定,這裏麵出了問題。你想,整天在一起眉來眼去,公開在台上吊膀子,拉拉唱唱跳跳,神仙一般的日子過著,咋能不出事情?
廠長親自找我談話。小宋,你是咱們的台柱子,要不然,回家就是了,用得著我費唾沫星子?個人問題不是小事情,關係到咱們機械廠的聲譽。你考慮考慮,廠裏不會幹涉你個人問題,但是要提醒你注意影響,不要讓你愛人再到廠裏來鬧。
解放果然沒有再來鬧。我知道,是自己那封信,起了作用。我在信裏說了隻寫了兩句話,一句是離婚,一句是:你要再來鬧,我立馬去觸電閘。我要你兒子女兒永遠,沒有親娘。我知道解放怕這一招。因為在家有一次打架時,我就端起農藥瓶子,不是解放手快,揚脖子就把半瓶灌進肚子。事後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是骨子裏性烈,還是想嚇唬人?離婚與尋死相比,孰輕孰重,解放掂量得清。
我知道,這實在是廠裏,是文工團,最好看一出戲。我是女主角,卻無法知道這出戲的結尾,隻能硬著頭皮往下唱。
15、男人的戰術2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步險棋。自己是在賭,自己的前途。在賭,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古以來,哪個女人敢這樣?這無疑,比拿剪子戳自己心口,拿手指去觸車間電閘,拿1059農藥瓶子去灌自己,還要慘烈,殘酷,痛苦不堪。那個結局,將以百倍的殺傷力,被無限放大,擺在麵前,擺在一輩子的日子裏,才後悔莫及。
——摘自《宋梅影日記》
早上,我下夜班走出車間,王合作也從鍋爐房出來,他手中的鋁壺沒有像往日一樣遞給我,而是一直拎在手中。每逢我倆都上大夜班時,他總會在下班時從鍋爐裏為我放壺熱水,讓我捎回宿舍洗涮。而其他女工,則要等食堂開飯時才能打到熱水。尤其在三九天裏,這壺熱水就不再隻是熱水,而是一顆會關心會體貼女人的心,讓我感到異樣的滿足。
今天怎麼這麼模範,莫非要給我送到宿舍?小心回家挨媳婦笤帚把子。沒有別人在場時,我喜歡和他鬥嘴,無論說輕說重,他永遠都不會生氣。
今天當一回模範家屬,行不行啊?他嬉皮笑臉。
討厭,你怎麼學壞了?
我搬回男宿舍了。你還不知道吧?廠長調李老師到廠子弟學校了,代一年級語文。哎,你哪天倒班,我去宿舍看你啊。說著把水壺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