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煙火人間(3)(2 / 3)

我後來想,其實,這才是老賀審問的主要目的。

我後悔得直想扇自己耳光,自己怎麼就那麼笨,為啥不說香瓜是,自己偷的?

秋雨總是像老天哭亂了套,沒有個好臉給人們。這天下午,解放被隊長老賀叫去談話。然後,背了鋪蓋,離開男生宿舍。

我原以為,大不了解放在會上,檢討一番,承認錯誤就了結。再大不了,我也站上去,共同檢討。或者,賠人家瓜錢,不就一個香瓜麼!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解放為了讓我,吃上那個香瓜。為了給我詮釋那個,“敬德訪白袍”的典故。為了讓我在香瓜的甜蜜中,品嚐另一種滋味,竟然被趕出宣傳隊。我哪裏知曉,隻要解放打我的主意,就注定了要離開宣傳隊。不拿香瓜做由頭,還有別的。反正,誰跟我談戀愛,誰就倒黴。

解放走了。順著崖上那條小路,腳步蹣跚,漸行漸遠。那背影在雨中,蕭瑟而淒冷。那脊背,一下子駝了,駝得如同一出戲裏,他扮演的叛徒。我倚著窯畔,心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隻覺得自己渾身,湧出一種東西,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那東西想把解放,拉回來抱在懷裏,用體溫,用心,暖暖他。讓解放的脊背,直起來,頭仰起,像原來一樣。我扭回身,開始收拾自己的鋪蓋,我也要退出宣傳隊。要與解放一起,承擔,需要承擔的東西。

彩霞按住我,低聲嗬斥,你瘋了?毀了一個還不夠,再搭上一個?彩霞爬在我鋪蓋上,我拽不動。我突然掙脫彩霞的胳膊,跑出去,跑進男生宿舍,從地鋪上一把拉起老賀,吼道,憑啥憑啥你憑啥?我也不幹了,除非你把解放叫回來!

我沒有看到,一窯的目光,有幸災樂禍,有竊喜,有漠然,有輕蔑,唯獨沒有,同情和憐憫。那一刻,我眼裏隻有老賀那張臉,那張寬度大於長度的臉,那兩道分得很開的眉,那蒜頭鼻和那個,闊得看不到嘴角的兩片厚肉。我在心裏喊著,鳩山鳩山,你在台上當壞人,台下也是壞人,我恨不得一剪子戳了你!

老賀擺出隊長的架子,慢悠悠地說,你幹不幹,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不叫解放幹,也不是我說的。解放他是自找的,自己還不曉得自己,是個啥貨?一個香瓜是小事,也是大事,我拿回來是摘,他拿回來就是偷。再說了,給誰吃不行,偏偏給你?活該他倒黴!說完,拉上被子蓋上那張鳩山臉,不再理我。

6、新任務

其實,若沒有那個武裝部長,我與潘解放也許,不能那麼塊就成為夫妻。畢竟,一開始他並不在我擇偶的,範圍之內。要不我們同桌一場,怎麼就熟視無睹,直到進了宣傳隊?

——摘自《宋梅影日記》

早上,老賀讓我與他一道回公社,說,有新任務。他笑眯眯的,態度異常,讓我頓生疑竇。可我不敢拒絕,隻要是任務,從來隻有服從和完成,沒有第二個選擇,誰要我是“子弟”?

我奇怪,為什麼解放走了,老賀,幾乎所有的男生女生,反而都寵著我,巴結我,仿佛一夜之間,我搖身一變,不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不再要時時檢查自己的思想。不再要看任何人臉色。而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我明顯感到,女生的巴結裏,有一種輕蔑,沒有人說出來,可我感覺到了。比如蘭子說,你再也不怕曬黑了,整天坐在窯裏編節目,涼塊得像皇後娘娘,就把工分掙了,我們呀,天生就是姑娘身子丫鬟命,還得去,日頭下受苦。

彩霞年齡最大,有一天夜裏,竟然也說,梅子我曬了盆水,幫你擦擦背吧?我連連推辭,彩霞姐我幫你擦吧,我不擦。可彩霞還是把我拽到崖上,把盆端到崖上麥秸垛後麵,邊擦邊說,媳婦肚子女娃腰,看你這白嫩呀,像剝了皮的雞蛋。哪個男人娶了你,真是福氣。

男生更讓我奇怪。軍子原本是鄰居,經常口無遮攔,突然變得一本正經。那天我說,我拿半個饃饃,換你一勺韭菜吧?在過去,他會連碗倒給我,可那天,似乎沒聽見,眼皮都沒抬就過去了,讓我莫名其妙。科子原本最會使壞,有次竟然用鐮刀挑一條蛇,追的我滿灘跑,鼻涕眼淚糊一臉。末了才看清,是一條蒿子扭的草繩。可最近,他變了個人似的,割草回來總會扭一條艾繩,給我放在鋪頭點著說,別說蚊子,就是有蟒也熏跑了,放心睡吧。

老賀也變了,不再板著臉,而是眉裏眼裏都是客氣,都是小心翼翼,都是,對,獻媚。就像此刻,老賀把我的布包搶過來挎在肩上,推著自行車,讓我先坐在後座上,然後蹁腿上去。

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沒有明白,麵臨的新任務是什麼。我坐在武裝部長辦公室椅子上,喝著泡了竹葉的涼開水,等汗珠一點一點落下去。我想,也許,這次會讓我編一出“學大寨趕大寨”的新戲,拿去參加縣裏彙演,然後,再去參加地區彙演。要是解放在就好了,解放寫戲詞可是一絕,無人能比,韻轍決不會搞錯,唱起來要多順有多順。因為解放懂曲調。不像老賀,明明是排眉戶劇,明明適合唱“五更調”,卻寫出“翻山越嶺鬥誌昂,越是艱險越向前”的唱詞,隻好改用“崗調”,這種上下句式的唱腔,哪裏能表現出一個鐵姑娘隊長,從縣城領獎回來的喜悅?

一想到解放,我的情緒馬上低落了,不知道他最近在幹什麼。以前不止一次聽解放講過,那個二百五隊長,對政治隊長言聽計從,專門在派活上動心思。常常,派他去那座地窨院飼養室出圈,下去擔新土,上來擔牛糞。十擔糞掙一分工,而擔新土卻是捎帶,從不記工分。若在大車門飼養室,新土是用架子車拉好堆在門口的,隻等出完糞,用鍁往裏扔就行了。解放身單力薄,從生下來身子就弱,哪裏經得起這樣折騰?我悔得腸子都青了,解放呀解放,你多麼傻,我不過是說了句,“敬德訪白袍”不知啥味兒,你就那麼頂真,就要去弄一個給我嚐。結果把你“嚐”出宣傳隊了,嚐到二百五手下受苦去了,你讓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