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煙火人間(3)(3 / 3)

我突然想,如果這次領了新任務,就說自己一個人編不了,就可以把解放重新叫回來。老賀在路上就安慰過我,說也許有機會把解放再弄回來,但要等機會,要我好好表現。這不就是最好的機會麼?我在一刹那間興奮起來,覺得自己也學聰明了。

老賀呢?我這才發現,老賀不見了,隻剩下武裝部長,笑眯眯指著桌子上的糖塊說,吃糖吃糖。小宋很有才氣啊,我聽說你表現很好嘛,隻要表現好,就有前途。黨和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

我一怔,對了,我是小宋,武裝部長總是這麼叫。被別人喊慣了梅子,就忘記了小宋,一聽就像拿工資的公家人。後來部長說了什麼,我全沒聽進去,我隻急著想說自己想說的話,隻知道這話隻有說到部長這裏才頂事。來不及想別的,根本就想不到別的。所以我在部長停頓的一瞬間裏說,部長,您讓解放回來吧,他回來我們一起編戲,就能編出好劇本,就能去參加地區彙演。解放有才氣,我的才氣跟他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部長您不知道,以前那幾出戲,都是解放寫戲詞。解放的戲詞是一絕。

解放不是姓潘你姓宋嗎?怎麼都改姓吳了?還分大小!

我撲通一笑,剛要解釋,就看到,部長的臉變了,變得如同豬肝。脖子也變了,喉結突出來,一鼓一鼓。部長站起來,椅子在他屁股下哐當一聲,撞在桌子腿上。我禁了聲,脊背一陣發冷,密密麻麻,一層疙瘩就布滿全身。我隱約看到,老賀的頭似乎在窗戶玻璃上一閃而過。我屏住氣,用力把所有聲音壓回胸腔,眼睛盯著掛在牆上的那杆槍,不再說,解放和,解放的戲詞。

出公社後,老賀沒有讓我回家,而是悄悄把我領到公社衛生院,進了婦產科,交給一位女大夫。我胡裏胡塗就被女大夫弄到那張奇怪的床上,被命令脫掉一隻褲腿,然後,躺下去,雙腿擱在鐵架子上。後來女大夫低聲對等在走廊裏的老賀說,沒事,我保證絕對沒事。

然後,老賀臉就笑成一朵花。然後老賀就說,小宋,你不用回去了,鋪蓋我親自給你送回來。

我奇怪他怎麼也喊小宋,為啥,為啥不回去?我也去勞改隊嗎?

老賀一本正經地宣布:小宋同誌,你現在是公社廣播員了,是掙工資的公家人了。以後我有啥事求你,你可不能不管啊。

我臉前突然晃過武裝部長那張臉,晃過那雙盯著自己笑眯眯的眼睛,似乎一刹那間明白了,為什麼去衛生院,為什麼進那個婦產科門診。他們這是檢查我是不是黃花閨女啊。恥辱,天大的恥辱!我突然抱住老賀胳膊說,不,不,我要跟你回宣傳隊。你把我帶上來,你也得把我帶回去。你不能不管我。

老賀搖搖頭,我也得聽部長的,你就認命吧,嫁給部長兒子,對你其實是件好事。

我看看老賀的臉,突然扭頭,撒腿就跑。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兔子一樣,跑下崖,撲進娘懷裏。怎麼也給娘說不清楚,為啥跑。怎麼也說不明白,為啥傻乎乎跟著去了衛生院。隻知道心裏像憋了一塊石頭,隻想用嚎啕大哭來對娘訴說委屈。娘嚇壞了,把爹推出去關上窯門,細細盤問後,把我安頓到炕上,拉開被子蓋上說,你睡你的,就是裝死也得給我裝。然後娘鎖窯門,一雙解放腳(纏了又放開)咚咚咚出院,上崖去了。

彩霞後來說,你娘肚子裏沒有一個字,咋就那麼能幹?就敢闖進公社院裏,指著武裝部長罵:你少打我閨女主意,你那兒子是個啥貨,連公雞母雞都分不清,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梅子是我閨女,過繼給我的,你想霸占?看我敢不敢把這一腔子血,倒你這公社大院?我從小當童養媳,我怕你那杆槍?有本事你把我崩了!來,你朝我這兒崩!

你娘還拉著公社婦女主任說,主任你要給咱婦女做主哇,你不做主,我閨女叫這畜生搶了去,我要鬧到縣裏省裏去告他。我是童養媳,我不是反革命,共產黨還管不管童養媳?你還管不管咱婦女?

我娘不識字,可我娘喜歡看戲,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就是戲裏學來的。闖公社大院那股蠻勁,也是戲裏學來的。我的話裏充滿自豪。

彩霞又說,你別記恨老賀,那天他從公社回來,一句句學給我們聽,今兒可是長見識了,梅子那個娘啊,護起犢子來像隻老虎,就差上去撕他了。讓我怕的呀,隻怕部長摘下槍,把她崩了。那可是在公社大院啊,誰不怕武裝部長?

我知道自己安全了,沒有人再敢打我的主意。娘潑出命那勁,讓打我主意的人斷了念頭。可我也去不成宣傳隊了,娘不讓去。任憑老賀說破嘴,娘隻有一句話:我閨女不唱你那破戲,我是童養媳我怕你?我公社都不怕我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