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煙火人間(3)(1 / 3)

夜裏,我剛鑽進被窩,就覺得褥子上有條軟綿綿的東西。蛇!我尖叫一聲,穿著背心褲衩就往外跑,在窯門前場子上抖成一團。幾乎是同時,我看到解放箭一般竄出來,看著我,卻不敢上前。接著,女生都跑出來,哭喊著,蹲下來抱成一堆。彩霞喊著,解放回去,男生先別出來。然後讓女生都脫掉衣服,扔在地上,打著手電挨個兒在身上照。我們一邊脫一邊躲著手電光,還用眼睛瞄男生那孔窯,手電光中,彩霞的手在我們脊背腿上拍得啪啪響,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急得喊,脫,全脫光,使勁抖,翻過來抖。

終於消停下來。老賀揉著眼睛,披著褂子進了女生窯洞,打著手電筒照了個遍,才看見滿窯牆上,爬滿肉蟲。又一個個掀開枕頭,我的枕頭下麵,竟然壓著一對蠍子,粘在一起,我頓時毛骨悚然。

老賀說,哪裏有蛇?肉蟲肉蟲,要下雨了嘛,肉蟲也能著哩,跑出來透氣。又不咬人怕個啥?男生們全都起來,燃起玉米秸,對著牆燒。隻見那些肉蟲,啪啪啪地往下掉。一股焦臭,彌漫在夜空裏。老賀又說,明天軍子上去一趟,弄點六六粉,鬧死狗日的,他媽不咬人,看著惡心。

我死活再不肯進窯,就在門口麥秸堆上,坐著看星星。我看到解放悄悄起來,往那個溝口的茅廁,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後一趟時,我似乎睡著了,懵懵懂懂中,感到身上不再發冷,像是又回到娘炕上,娘拿了柴灰裏埋的石頭,包了布放在我腳頭。突然一激靈,看到自己身上,披著解放那件黑夾襖。而雙腳,被厚厚的一堆麥秸蓋著。沒有等我出聲,解放就不知從哪裏冒出,輕輕一拽,那夾襖就披在他自己肩上,搖晃著進窯去了。

這時,陽光已把麥秸染得金黃。折騰半宿的男生女生們,正在酣睡。我轉向東方,仰起臉,覺得自己也成了,那輪金光四射的朝陽。

5、敬德訪白袍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天割草回來,男生都在場子上積草,我低頭刷鞋,就覺得一道光射過來,刺得脊背一陣發熱。扭過頭,就碰上解放的目光,他嘴一努,朝著崖頂的麥秸垛。歇晌時,我悄悄上了崖,在麥秸底下刨出那個甜瓜。

我從沒有吃過,那樣甜的瓜。那瓜叫“敬德訪白袍”,瓜皮翠綠底子,一道道白色向兩頭舒展,瓜瓤金黃金黃。那瓜有一個典故,就是“敬德訪白袍”,根本不像個瓜名,倒像一出戲。

其實就是一出戲,是說在唐朝,白袍將軍薛仁貴,軍中立下汗馬功勞,然後,要榮歸故裏,去見他的妻——柳英環。與他分別多年,獨守寒窯的柳英環。這故事與一個叫王寶釧的相府三小姐,守寒窯十八年,等回丈夫坐了金鑾殿,當了皇後娘娘的故事有相似之處。不過,那男人叫薛平貴不叫薛仁貴。那出戲叫《王寶釧》,其中一折叫《三擊掌》,專演王寶釧怎樣與她做宰相的父親決裂,擊掌發誓,永不進相府門。“父當朝宰相官一品,你怎能悔言失信昧婚姻”!王寶釧唱得大義凜然。這折戲肯定使許多富人家小姐芳心萌動,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小姐與長工私奔,或者與窮人相戀的戲文?

這薛仁貴,他的故裏不在陝西,在汾河灣,就在我吃瓜的河灘,順著黃河往上,有一條河,從另一個方向流來,彙入河中。那河就叫汾河,那灣就叫汾河灣。後來有一出戲,也叫《汾河灣》或者,《汾河打雁》,唱的就是這段故事。說是那一晚,薛仁貴被張士貴陷害,正奔在路上,騎一匹白馬,月色下,馬蹄聲聲,白袍飄飄,如同小說裏的俠士。在後麵另一匹馬上,是張士貴派來的追兵,一個叫尉遲敬德的將軍,穿一身綠色箭服,要拿薛仁貴性命。傳說裏,兩匹馬就在這河灘上,繞著圈子,繞了整整一夜,怎麼也繞不出去。後來,天亮了,滿河灘上,原本長滿一河灘的香瓜,或清一色乳白,或如翡翠,就變成了綠底子白道子的,“敬德訪白袍”。

這典故是解放講給我的。我一遍遍地問,後來呢?

後來,自然是唐王李世民明察秋毫,張士貴自縊。

再後來呢?

解放說,沒有再後來,《訪白袍》這出戲,演到此為止。那一刻,我捧著瓜,覺得甜中又多一些別的東西,讓人回味無盡。這個解放啊,總有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總有讓人驚喜的東西。總有,也許還會有許多許多,東西,在等著我一輩子去受用。就憑這點,我認為自己那個誓言,發得一點不委屈。

這一天,隊長老賀叫我談話。

你上崖幹啥去了?老賀坐在鋪上,一邊搓腳縫裏的泥一邊問。大家都在窯外場上打綠豆,劈裏啪啦的響聲使老賀顯得很溫和。

沒幹啥呀?我頭疼,揪兩片薄荷葉子貼腦袋。我站在窯門口,這是每一個女生與老賀談話時的位置。

你騙鬼也騙不了我老賀。薄荷葉子長溝渠邊,你上崖揪蒿苗子貼腦袋嗎?說,那香瓜是不是你吃的?

哪有香瓜?瓜地那麼遠,又是外大隊的,我哪能吃得上?

你還不老實,麥秸堆後麵的香瓜籽,就是鐵證如山。說,是解放偷給你的吧?

我索性說,是又咋啦,解放又不是反革命,我就不能吃他一個香瓜?

可他爺爺是反革命,他爹畏罪自殺。老子反動兒混蛋,孫子也混蛋,一點兒不假!說,解放偷了瓜,為啥不給蘭子,不給彩霞,單單給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