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煙火人間(2)(1 / 3)

有一次,“完了”後解放說,沒結婚那陣兒,你猜政治隊長咋說?你媳婦襠裏能過火車,不信你試試。這龜孫子,誆我上當受騙。我媳婦可是貨真價實的黃花閨女。我最有權利證明。

啥叫過火車?你上啥當了?我莫名其妙。

後來我才知道,“過火車”是啥意思。隻有養過孩子和不正經的女人,才被人那樣形容。就像城裏人問不正經的女人叫“公共汽車”一樣。解放是說露了嘴。他哪裏知道,這句話就是一把刀,戳在我心頭,那血,不是染紅了太平洋床單的處女紅,而是,一滴一滴,滴在後來的,每一個夜晚。

可解放那時是“子弟”,他隻能在政治隊長一次次問他時,裝做沒聽見,低頭走開。他真想上去扇他一個耳光,可他不能。政治隊長尤其不敢得罪,他會改變他的身份,讓他這“子弟”變成“分子”,然後去擔茅糞,去踩著冰碴割葦子,去開批鬥會。解放他爹是“分子”,脖子上掛一塊大木板,鐵絲把後頸勒成深深一道溝,跪在批判會上認罪。後來就跳井,成了畏罪自殺。解放當然不想把“子弟”變成“分子”。

有一次我倆拌嘴,我一遍遍問解放,你也認為我能過火車嗎?你就這麼不信任我?你是不會把報紙拿顛倒了念的人,你懂得道理。如果我在學校,跳高,跳遠,還有後來,騎自行車帶著你去買結婚東西,把我自己弄不“完整”了,你會咋辦,離婚嗎?你就這麼在乎,我是不是黃花閨女?你是愛我的心,愛我的人,還是愛,黃花閨女?幸虧我用太平洋床單,證明了自己。可我心裏別扭。因為你,曾經,不信任過我。你在新婚第一天夜裏,是在,驗證。

解放裝出一臉茫然,忘顧左右,但我知道那天夜裏,他是心懷鬼胎的,是要驗證政治隊長的話的。結果當然讓他欣喜萬分,事後我想起他當初的情緒,確實如此。我不是人們說的,跟原來退婚的對象,有過“關係”。我是把一個完整的宋梅影,獻給他,使他一輩子在人前,理直氣壯昂頭挺胸,做男人。

後來我終於知道,其實這種疑惑,從領結婚證那晚回來,從我拒絕他開始,就存下了。存在他心裏,糾成一個結,讓他整整十天,恍恍惚惚。他那時隻有一個念頭,我失過身,要不為啥不讓他碰?是怕被他發覺會取消婚禮,才拒絕他?

新婚之夜,我用一竅不通,用床單上鮮豔的“梅花”,證明了自己的清白。所以,隻要跟他吵架,我認為說什麼都不過分。解放不吭聲,不還嘴,不接招,我就沒有了辦法。像一拳頭狠狠打出,砸在棉花包上,再有脾氣,哪兒發去?

我也沒有想到,自己為什麼那麼在乎,解放這種思想。我隻慶幸自己意誌堅定,無論第一個對象說得天花亂墜,無論他對爹怎麼殷勤,對娘怎麼巴結,對我怎麼真心實意,竟然連手也沒讓他碰過。也許,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無論這個人我喜不喜歡,都不能把自己隨便交出去。一定要等真正當了新娘子,才可以做“那事”。

果然,對象要去當兵,他的理由隻是:宋梅影是個“子弟”,將來有了孩子,不能參軍不能考大學。可是當初,他不是明明白白,知道我是個“子弟”麼?隻是那時候他還是個豬場飼養員。盡管我曾經是那麼,那麼想嫁一個穿軍裝的,到部隊去舉行婚禮。但我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我是“子弟”。所以,在他提出退婚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幸虧我沒有把自己,給他。

3、戲台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

多少年後我仍然想不明白,就像上帝早就編排好的密碼,緣分是那麼不可抗拒。為什麼我苦苦地戀著那個人,最後卻與潘解放走到一起?反省自己,並非隻為了婚姻,而是確實愛過。

——摘自《宋梅影日記》

那時侯,我們桑柔澗公社宣傳隊非常有名,與城關宣傳隊、機械廠宣傳隊成“三足鼎立”,各有絕招,支撐起全縣人民的文化生活。我們從街上走過,人們常常會指著其中一人喊:看,那就是演李鐵梅的,辮子是真的。那是唱小常寶的,嗓子那個亮哇,不要擴音器。還是機械廠的牛嘛,那洋鼓洋號就是氣派,一隻鼓就頂你一個王八班子呢。

每年春節一過,緊鑼密鼓了一冬天的各家宣傳隊,要參加縣裏的文藝彙演。這是比賽,更是一種政治任務,沒有哪個領導會不重視。從正月初十開始,就在體育場,搭下戲台,海報三天前就貼出去。各家演出劇目,卻秘而不宣。這一年的彙演,更是空前隆重,據說請了地區專家做評委,就是要現場評比,現場發獎。這彙演,就吊起人們胃口,從海報貼出那天起,成了人們街談巷議的中心。

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從中午起,體育場門口,人流就可著沒有門的口子往裏湧。戲台下擺滿凳子。民兵早就把一捆捆竹竿,靠在戲台前,晚上用來維持秩序。他們還吼著那些老頭老婆婆:趁早回家去,不怕死的就坐著,明早叫你兒子抬著棺材來裝你!因為他們早就見慣不驚。每年元宵節彙演,仿佛全縣人民都來看戲,真正的人海人山,如流如潮。竹竿在人們頭頂揮舞,仍然不能把站起的人群壓下去。幾捆竹竿,到最後總是成了一縷縷竹絲。那還是一個戲台,一個宣傳隊接一個宣傳隊,徹夜地“你方唱罷我登場”。而今年,是並排三個戲台,讓三家最有名最旗鼓相當的宣傳隊,同時敲起鑼鼓拉響絲弦,明明就是打擂台麼,想想這是啥陣勢?怎麼不叫人眼珠子發亮,腿腳抽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