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也說,回來吧,該嫁的閨女老在台上晃,招人笑話。
可婆婆的話,沒有人聽。娘的話,也沒有人理。一個公社宣傳隊,幾十號人,就解放和我兩個“子弟”,何況,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是多大的榮譽?我們才不管別人說啥呢,跟政治思想相比,一切都不值一提。何況,這是演戲,是假的,人們這樣做,除了沒文化,還是沒文化,能把我們咋樣?我們仍然,天天在台上,一個喊老奶奶,或者大娘。一個扮演著另一個的,丈母娘,或者上級。
細想起來,解放從一開始,就在人們心中,一點點,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人們認定他,天生怕老婆的種。一輩子,要受媳婦管製。傳到我耳朵裏時,我暗暗想,結婚後,一定要讓解放真正“翻身得解放”,我要用實際行為,使解放改變在人們心中的,印象。人們哪裏知道,解放的聰明?解放的作文貼在教室後麵時,全班五個女生就有四個喜歡他,我那時正在暗戀一位老師,不然,也是解放的追求者。人們哪裏懂得,解放的大智若愚?解放一句話,一句平淡的不能平淡的話,就讓我心甘情願把自己托付出去。從此認定,非潘解放不嫁,讓爹和娘,傷透腦筋。
4、宣傳隊
我與潘解放的戀愛,準確地說,是從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開始。我們奇怪,同學一場,他沒有娶到在學校就悄悄追的胡玲,我也沒有嫁給,任何人。
宣傳隊在黃河灘割草。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解放悄悄跟在身後,悄悄地,把他自己割的草,歸攏到我的草堆裏。我不怵力氣活,比如出圈,比如擔糞,比如,拉架子車,最怵割草。我左手指上,一道道疤痕,記錄著割草的經曆和恥辱。別人家孩子,5歲就拿鐮刀,而我,12歲拿起鐮刀,隻會砍肉而讓那些草,在自己眼皮下跑到別人筐裏。我把這種笨拙,歸結為自己從小生長在城裏,沒有練下“奶功”,如同一個武旦,在骨骼未發硬之前,沒有練下紮靠的功,就一輩子紮不了靠,那花木蘭穆桂英扈三娘之類的角色,就這輩子跟她無緣。
那一刻,其他人都在遠處,灘地裏,沒有樹,也沒有一絲風。下午的太陽把草曬蔫,也把人曬得像草。河水在遠處流淌,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隻是今年,河灘裏多了我們幾十個青年男女,農忙時不再排練節目,而是在河灘上,割草。這些草要曬幹運回去,支援一些大隊,然後這些大隊,給我們出工分。
那天的一個時刻,解放說,你說話要算話,你要是不算話了,我就沒命了。
解放說這話時,沒有抬頭,看著地上,左手撚著一隻爬過腳背的螞蟻,右手中鐮刀,在眼前一棵蒿苗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斫。解放的臉,讓太陽曬成一塊紅布。汗珠從額頭上流下,把臉分割成一綹一綹,然後滴在土裏,砸下一個個小坑。
我毫不猶豫地說:你放心,就是你說話不算話了,我也不會說話不算話。
後來,我細細品味,細細掂量,自己,原來在解放心裏,如此重要。原來一句話,可以擔負起一個人的,生命。原來默不做聲的解放,把我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一個剛被別人拋棄了的女子,放在那麼,那麼重要的位置。我想,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剛才那句話,是否發自心底?是否說得太,太輕率了?
我也不知道這句話,怎麼就這樣,脫口而出,出得措手不及,出得讓解放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出得讓自己,愣在那裏,想不起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解放分明把我那句話看做誓言,看做承諾。我沒有想到,自己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沒有來得及細想的承諾,從此,使自己邁上一條遙遠而又漫長的路途。這路途,沒有浪漫。不是夢幻。這路途,將要穿越人間俗世,讓我經曆,幸福與磨難並存的,日日夜夜。這路途,對我而言,是檢驗。是考驗。是驗證。我是否具有穿越它抵達,那個境界的——堅韌而又充滿愛意的精神實踐的——能力與,自信?那會兒的我,當然不知道。
太陽落山後,我們望著那條溝裏,飄起的炊煙,把已曬幹的草捆成捆背上,一前一後拉開距離,一步一步,朝炊煙的方向移動。炊煙漸漸淡了,消失在晚霞裏,我們坐在窯門前,端起大碗喝湯。呼嚕呼嚕的聲音,響成一片。沒有人看到,今天與往日,有什麼異樣。沒有人看到,解放喝湯時,不時悄悄抬頭,迅速掠過我的眉眼。也沒有人看到,我撞上解放目光時,那瞬間的一絲慌亂。
該進窯睡覺了,人們打著哈欠,陸續回窯。窯是低低的,原來放羊人掏的,沒來得及砌窯畔,也沒有門。軍子那個子,伸展脖子就會碰頭。男生一孔,女生一孔,我們也像在學校裏一樣,喊自己男生女生。這樣一喊,仿佛娶了媳婦的,有了男人的,就又退回去幾年。男生那孔窯,隊長老賀把邊,把那些小夥子,褥子邊壓著褥子邊,在厚厚的麥秸上,挨著排過去。女生這孔窯,彩霞把邊。把我們,也挨個兒排過去。彩霞兒子,剛斷奶留給婆婆,夜裏總要偷偷起來,擠一擠,不然疼得睡不著。兩孔窯挨著,夜裏誰放個屁,都能驚醒人。可我們,覺得有滋有味。因為,不是宣傳隊,我們能暫時脫離開家裏的人和那些雞們豬們,與同伴夜裏睡一鋪,白天一鍋湯裏攪稠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