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於黑了,場子也早滿得水泄不通。一排穿黑棉製服襖的人被民兵護著,分別從後台登上戲台,坐在側幕邊。指揮部在大喇叭裏一聲喊,三個戲台,幾乎同時開始“吵台”,大鑼咣咣敲,戰鼓咚咚響,那聲響,會把十裏外的人都吵了來看戲。藍色布幕還沒有拉開,我聽到第一論人潮,就在台下開始了“拉鋸”。民兵們緊握竹竿,卻沒有舉起,他們知道,這時候,需要給人們一個選擇機會。這時候,不能阻止這些觀眾。讓他們去猶豫,觀望,定主意,到底選擇哪家宣傳隊,他們自然就會去哪個台下,看戲。
幾乎就在開場鑼鼓停止那一瞬,大幕刷地拉開,拉幕的兩個男人,還沒有跑回戲台一側,鼓板響起來,噠噠噠噠一陣,然後,是鑼,是鈸,是文場樂隊一起。不過,這不再是吵台,而是正式開戲,是演出開始,是比賽開始。也幾乎是同時,台下安靜了,人流穩定了,我悄悄掀開底幕一角,穩穩神,朝旁邊評委們嫣然一笑,搖身一變,不再是自己了。
那晚,我們桑柔澗公社宣傳隊,演的是《紅燈記》第五場,《痛說革命家史》,我演李奶奶,軍子演李玉和,蘭子演李鐵梅,老賀演鳩山,而潘解放,演賣木梳的——一個冒充地下黨聯絡員來接頭的——敵人。潘解放說,這是他宣傳隊生涯中最不忍目睹的一幕。
我們抓鬮抓到東台,最裏麵的台子,先從地理上就輸了一籌。而城關宣傳隊在中間,最佳位置。機械廠宣傳隊在西台,觀眾一進場就看戲,也算優勢。不過,如果他們的節目壓不住台,觀眾就如同流水,嘩啦啦湧向中間,或者,我們東邊。
也不知誰,想下那個絕招。也許,是太想拿獎的公社武裝部長暗中指揮?那時候誰也不明白,為什麼各公社都是武裝部長管宣傳。戲開演不久,就有一群人從西台下,呼啦啦往東而去。接著,中台下觀眾,也隨著人群,呼啦啦往東而去。根本就沒人知道為什麼要,呼啦啦而去。而後,剛到西台下的觀眾,當然也不會放過看好戲的機會,索性隨著人流,站也不站一下,就湧過去。台上評委,詫異地望著台下。那些正在演出的演員樂隊,也眼睜睜看著,觀眾如潮水般,從自己台子下跑掉。但他們,沒有一點兒辦法。他們總不能,讓那些拿竹竿的民兵們,攔住觀眾說,回去,不準跑。那就失去了,打擂台的意義。
那一刻,解放,不,是解放扮演的角色,正舉著一把木梳對我說,老奶奶,桃木的,要現錢。
這是《紅燈記》第五場中的一個重要場麵,潘解放說的是接頭暗號。這戲演了不知多少遍,觀眾都能記住台詞了,往往我們還沒說出口,台下就叫喊起來,沒有經驗的演員,就會亂了陣腳,不是忘記台詞,就是跟著台下的人們笑,砸了戲。但是此刻人們仍然擔心,李奶奶會上當,會拿起那盞信號燈,對暗號。然後,就會有一批地下黨員,人頭落地。可是,大家看到,我,不,是李奶奶穩穩地,拿起那盞煤油罩子燈,擦起來。特務果然上當,他接著問李奶奶,密電碼在哪裏,他是奉命來取的。他不知道,此刻,明察秋毫的李奶奶,已經識破了,他是一個特務。而且,李奶奶知道,出事了。她要趕緊把這消息通知她的兒子,李玉和。
卸妝時,解放悄悄把一杯熱水遞給我說,你沒聽見,我一喊你老奶奶,台下就起哄?
起哄啥,說錯了嗎?我沒聽懂。我一出鬼門道,就是戲中人了,台下觀眾根本影響不了我。
說她男人,她男人喊她老奶奶。那是兩口子。解放把“兩口子”幾個字咬得像啃生紅薯,又脆又甜。
我撲哧一聲,梳子掉在地上。好啊,以後結了婚,你也得喊我老奶奶。
行啊,反正又沒人聽見,喊你皇後娘娘,太後老佛爺,咋樣?可說好了是結婚後啊。你說,啥時候喊?
呸,我又中你圈套了。哎,這是縣城,又不是在公社台子上,他們怎麼就認得咱們?我疑惑了,看著解放。
還不是武裝部長的計謀嘛,咱們公社的民兵把觀眾從西台、中台拉過來,一人喊就都跟著喊,咱倆比《紅燈記》還好看。後來,我才知道,武裝部長就拿一個理由——台下觀眾多少,跟那些評委爭來那個惟一的,一等獎。
反正,隻要在台上,我都要受你壓迫。解放似乎委屈,又很得意。
解放沒有說錯,我演遊擊隊長,腰裏別兩把木頭鋸的手槍,用墨汁染了,係著大紅綢穗子。而解放演叛徒。要命的是,我還要在最後,一槍崩了叛徒。那出戲可是演遍了全縣各個公社,演得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媳婦把男人一槍崩了。最倒黴的是,在桑柔澗公社演,演一場砸一場,觀眾在台下喊著,她男人,她男人,她崩的是她男人。還有更要命的,往往走在街上,都能感到脊背被戳得血窟窿般,那些娃兒們,攆著我腳後跟喊,她崩了她男人。她崩了她男人!然後把手伸成手槍樣,衝我脊背“叭叭叭”地叫。
其實那時侯,解放還不是我男人,隻能叫做對象。後來,婆婆讓解放傳過話來,宣傳隊工分高,咱也不掙了,我這張老臉,丟不起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