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明白,解放為啥狗歇涼一般呼哧了,臉又是一陣轟然。那天到公社領結婚證回來,婆婆捏了餛飩,吃完解放領我看未來的新房——那孔小窯。那小東窯,門朝西對著院子,窗戶卻開在院外南牆上。我從未見過這樣格局的窯洞。解放說,我也不清楚這窯咋兩個窯畔,我們原來院子在溝對麵,一色青磚大瓦房,我出生前兩年,搬到這裏。我算著是1947年。解放自己新抹的白灰,讓那孔小窯豁然開朗。最得意的是,在炕牆上搭起一架竹屏風,用報紙糊一層,再用白粉連紙裱一層,這樣灶火裏的柴灰就不會落到炕上。而人們一進窯,也不會看見炕上的情景,仿佛裏外間似的。解放在屏風中間,留一方燈窯,我為了繡那幅燈簾,把一根絲線劈成四股,用插針把蝴蝶繡得像要飛起來。
那晚月亮很亮,解放走小路送我回家。夜很靜,隻有兩人的腳步踢踏踢踏,響在臘月的夜空。我等著解放說話,卻聽到他出氣越來越粗,嚇一跳,剛扭過頭就被解放突然抱住,趴在我耳朵根說,還得等十天,熬年似的。跟我回小窯呆會兒再送你。這會我娘已經睡了。解放說的有點心虛,不敢抬頭。
我突然意識到解放的意圖。解放等領結婚證這天,已經很久了。如今我們已是合法夫妻,解放與我,無論做什麼,都不過分。可是,此刻我腦子格外清醒,我知道,解放做什麼我都會接受,惟獨這一點,決不。我一定要等到結婚那天,等到與解放拜了天地,我才會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給他——我的丈夫。
這是儀式。隆重的儀式。女人一輩子隻有一次的,儀式。不同於騎馬坐轎的排場。不同於嗩呐班子迎親的熱鬧。不同於鞭炮禮花的炫耀。
這是閨女自己心裏的儀式。
是閨女自己生命的隆重。為了那蘊蓄了十八年的,陽光雨露滋養的,綻放。
我推開解放,推得很艱難,推得有那麼點,勉強。因為我自己,我的心告訴自己,與解放一樣,也覺得十天漫長得不可思議。沒有領結婚證之前,還不覺得,一有了這合法證明,仿佛一刻也不想等待。解放的懷抱,是那麼溫暖,那麼讓我依戀。解放的雙臂,是那麼有力,總箍得我喘不過氣。解放的雙唇,緊緊吸住我,像要把我連皮帶肉吞進肚子裏。可是,我告訴自己,必須等待。因為,有那麼多的理由,要讓解放等待,要讓自己等待。解放不高興,就讓他暫時不高興吧,到時候不用解釋他也會高興的。
我鎮靜下來,讓心跳慢慢平息,然後說,不就十天麼?眨眼就到了,你急啥?你讓娘咋看我?然後,加快速度,跑下自家崖坡。像背後有狼攆,有壞人追。
此刻,我再沒有理由,推開解放。當然,還有自己。解放的出氣聲越來越響,在臘月的深夜,鍾一般,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敲得我手忙腳亂,渾身躁熱。我終於解完那七個紐襻,摸黑疊好,放在炕角。又繼續,脫棉褲,襯褲,也摸黑疊好,放在炕角。最後,隻剩了貼身背心與大紅褲衩。
我再也沒有了理由,繼續磨蹭。用手摸索著解放留給我的,那多半個枕頭,慢慢把身子,放下。
2、“完了”沒有完
“完了”後,我才覺得,自己在生理衛生課上,其實什麼也沒學懂。整堂課老師不講,讓同學們自己看,自己就以為看懂了。表嫂這婚前指導員,也當得極不稱職,讓自己丟了大人。
第二天回門,避過娘我抱怨表嫂,你咋不告訴我要鋪褥子,我說縫嫁妝時,我討厭黑布做裏子,娘執拗地像頭牛。現在才明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表嫂一臉驚訝,你第一夜就……話沒說完,臉又紅了。
你說你教也教個糊塗,我那麼好的太平洋單子,大清早起來洗,用了半塊香胰子,還跟地圖似的。
表嫂喊道,好我的憨妹子,用啥香胰子,隻要馬上用涼水就能幹淨。單子呢?
晾在院裏鐵絲上,這大冬天的,幹不了明天鋪啥?就這一床太平洋單子。
表嫂說,妹子哎,你這人可丟大咧喂。
你說,你說……我臉也紅了,看不見,感覺卻超過表嫂。
表嫂詭笑著,說啥?嘴裏噙麻雀蛋啦?
這,這,和心裏想的咋就不一樣,有啥意思?
啥和心裏想的不一樣,你心裏咋樣想啦?啥叫有意思?
呸,你再逗我,小心我叫哥整你。哎,受刑一樣,還弄得多少人當強奸犯,進監獄,值得麼!
表嫂戳我一指頭,臉皮厚,隻怕你以後離不了呢。
後來,我一次次回憶自己,確實憨,娘其實明裏暗裏,已經告過我了,女人家,鋪床黑褥子,遮醜。可自己,當初隻想著好看,想著洋氣,想著一輩子就結一次婚,咋就不能把最好的床單,被子,連同最好的自己一起,給解放?這醜從結婚第二天就遮不住了,別人不知道,婆婆心裏,明鏡似的。因為床單剛晾出去,就讓婆婆拽下來,暖在她炕頭。婆婆笑眯眯地說,這柴火燒一天,炕熱得燙手,夜裏把被子抱過來暖暖。你窯裏不燒火,炕涼。
解放更憨。我抱怨,那些娶過媳婦的男人不是教過你麼,你咋也不會,還要點著燈找?從此,我們新婚之夜的無知,成了夫妻生活的暗號,調情的專用語,還有,互相“攻擊”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