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煙火人間(1)(2 / 3)

此刻,婆婆一邊指點一邊絮叨,你揀分分洋那陣手咋那麼巧,這會子就笨得豬一樣?一點一點塞,把枕頭頂塞起,撐圓了。你看你嫂子手多巧,那石榴籽一顆一顆,跟樹上結的一樣樣。那蝴蝶,要飛到你臉上啦。趕明兒你也能學會這本事,娘就阿彌陀佛了。

我在窯裏炕上,不由地撲哧一聲,趕緊捂嘴禁聲,悄悄把麻木的腿伸一伸,緊著盤好,坐穩。我不敢忘記娘叮囑:新媳婦若伸著兩條腿,人家就輕看了你。這一天輕看了,“門樓子”就倒了,一輩子也扶不起。

盤腿不難,我在紡車前一坐,就是半晌,待伸腿展腰,一小蒲籃撚子(棉花條),就成了一堆穗子。剛開始時煤油燈老要放在錠子前,不然上線就時不時纏在麻錢上,娘就說,你看看,這白白的花叫你紡成黑的。細看,果然,穗子蔫蘿卜一般,黑一縷,白一縷,那是煤油燈焰熏的。後來,我就跟娘學會黑著燈紡線,一圈一圈,從不會纏到麻錢上。有時候,月光透過白麻紙窗格,撒下一炕碎銀,夜就像了一首詩,我尤其喜歡這樣的夜晚,紡車搖得飛快,再不打盹。

解放哐當一聲閂上門,指指門閂上一根釘子說,咋樣,想撬也沒門。那臉,露出我沒有見過的狡黠。解放又指指窗門扇,原來讓釘子釘死了,怪不得沒有讓人卸了去。

表嫂的新房,十裏頭窗門扇沒了去向,掛一塊包袱皮擋風,夜夜不敢脫衣服睡覺。最後一夜被丈夫纏不過,脫了衣服,竟然讓人把褲子偷去掛在院子鐵絲上,讓三姨清晨倒尿盆時撞到臉上。後來我一想到表嫂的大紅緞子褲在三姨院中,旗幟一般招展,想到表哥光屁股到院裏豆秸堆中翻他褲子,就笑得直不起腰。

表嫂說,你別笑,記住嫂子話,三天裏最危險,就有不要臉的男人,借著偷媳婦耍流氓。誰興得這破規矩,五服裏的爺爺也敢捏我大腿,我恨不得一剪子戳了他。說著褪下褲腿讓我看,那大腿青一塊紫一塊,全是讓鬧媳婦的男人們捏的,兩個月了還沒消去,看得我心驚肉跳,早就發愁如何躲過這一關。

聰明的解放,幾顆釘子,讓我頓感輕鬆,解除所有警惕。我看到解放把婆婆送來的枕頭,擺在炕頭中間。接著,站在那對黑桐木箱子前猶豫。娘縫的四床新被子摞在箱蓋上,兩床紅底綠、白牡丹織貢呢,兩床九節竹家織布。我盤腿靜坐,心卻像隻小兔子,在胸腔裏嘣嘣亂跳。

終於,我瞥到,解放抽出那床紅底白牡丹被子,迅速扔到炕上,然後轉過身去。我知道他在解黑製服棉襖的扣子,接著坐在炕沿上脫棉褲和襪子。他始終不說話,我也不知該說啥。隻覺得又是轟然一下,血全湧到臉上,我起身撲地一下,吹滅那盞煤油燈,頓時,新房成了紅薯窖。

院裏靜靜地,沒有喧鬧。弟妹送來“展腰麵”後,已被婆婆轟趕到北窯炕上。雞們也乖乖呆在窩裏,不再七嘴八舌。窯外豬圈裏,偶爾傳來幾聲哼哼,再無聲息。我知道,結婚這天要的就是熱鬧,熱鬧就是人氣,是人緣,是這一家人在村裏的臉麵。人家來鬧你,是看得起你,是把你這家人放在心上。這一天無論鬧到什麼程度,都不過分,不但家裏不能生氣,就是新娘子,也不能吊臉。可是,黃昏時聚集一窯的熱鬧,還有,表嫂教我應對鬧媳婦人們的那些經驗,夜裏要警醒那些訓誡,隨著政治隊長那番話,全失去意義。

可我喜歡此刻,仿佛這世界,隻剩了我與解放兩人。我也不需要讓鬧房這種形式,教我怎樣與解放親近。我願意與解放,享受這一輩子隻能享受一次的,幸福。我堅信,這一天幸福了,就打通了通向幸福的大門,就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幸福。我與爹娘“戰鬥”,佯裝跳井嚇唬他們;住在女伴家,爹娘不投降四十天不回家,為的不就是這一天麼?我早在心裏,一遍遍描畫過,這新婚頭一晚的情景。隻要一想起自己身邊睡的不再是娘,而是解放,我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臉就發熱,心就亂成一團麻,腿腳不是了腿腳,胳膊不是了胳膊。

可我知道,這鬧媳婦的人一走,婆婆心裏存下別扭,這別扭,怕是多少年都解不開。婆婆用她謹慎做人大方行事維護起的人緣,在一瞬間裏土崩瓦解。我覺得似乎是自己的錯,如果我不唱那首歌,也許,政治隊長就沒法挑刺?我沒有想到,盼望已久的新婚之夜,喜慶中多了幾分無法言說的別扭。

黑暗裏,解放似乎已經展開那床紅底白牡丹被子,躺在枕頭上。表嫂的話又響在耳邊,記住,哪怕解放嘴上抹了蜜,完了都要穿上衣服睡。我臉上又是轟地一陣,我明白表嫂說的“完了”是指什麼事。那天表嫂遵照娘囑托,給我進行婚前“教育”,結婚才兩個多月的表嫂吞吞吐吐,剛開口,自己臉先紅得像係嫁妝臉盆的紅包袱皮。妹子啊,這結婚後,就跟當閨女不一樣了,妹夫要是……嫂子你住嘴,我上過初中,二年級就上生理衛生課,用得著你教我?我拿一顆紅棗,堵住她的嘴。

窗外確實沒有任何動靜,我開始解棉襖的紐襻。突然,解放開始喘氣,而且聲音越來越粗。

你感冒了,要不要叫娘挑一針?我停下手。解放說他們姊妹頭疼腦熱,從來不吃藥,婆婆拿縫衣針挑舌根放血,一針就好。

誰說我感冒了?

不感冒你呼哧啥?明天還要回門呢,我嫂子可有整新女婿的法子呢,你得防著點。

我也不想呼哧,可不知道咋就像狗歇涼,又不是五黃六月。你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