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去遠處,香巴拉就在你心中。
藏區藏經
就文學品位而言,同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就遠不如詹姆斯?喬伊斯、戴維?赫伯特?勞倫斯、弗吉尼婭?伍爾夫肯下功夫,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成為著名小說家風靡一時。後人對希爾頓的最高評價是,他替英語創造了一個新詞:Shangrila,意指理想樂園;其漢語音譯是:香格裏拉。
希爾頓在《失去的地平線》中所描述的香格裏拉,幾乎完全重合於我們耳熟能詳的“世外桃源”。如五柳先生陶淵明的桃花源一樣,香格裏拉也是一個其出入口無人知曉的神秘地方。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的開場白是:“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暗示桃花源地處時人陌生的湖南常德地區,即古代邊地武陵郡境內;而希爾頓把香格裏拉的地理位置確定在中國藏區,其手法如出一轍。
希爾頓在小說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具有西方文化背景的三男一女搭乘一架印度私人飛機,意欲飛往白沙瓦,不料飛機途中改變航向,“沿著喜馬拉雅山由西向東偏北飛行,”更意外的是,飛機在一個神秘的山穀口突然失事,飛行員受重傷死了,臨死前透露這兒離一座名叫香格裏拉的喇嘛寺院不遠。據小說主人公康維推測,他們已“被劫持到喜馬拉雅山東麵的西藏邊緣地帶的一個被群山環抱的深穀中”,也就是我們已經熟稔的邊地康巴,即川、滇、藏交界處的橫斷山腹地。
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是一個沒有戰亂、自給自足、雞犬之聲相聞、老幼怡然自得的生活樂園;同樣希爾頓筆下的香格裏拉,也是一個安寧祥和、遠離現代機器文明的人間淨土。這種烏托邦式的文學想象,雖然其人物、故事以及細節終究過於簡單,不免顯得蒼白無力,但其中不乏神秘之處,令人心馳神往。
在小說中,康維第一眼看到“像花瓣似的精美且雅致巧妙地鑲嵌在懸崖之上”的香格裏拉喇嘛寺院,心裏就產生“一種透不過氣來的,在荒涼孤寂中飄逸而出的夢幻感覺”。這種感覺使他恍惚“來到了世界的某個盡頭”。
香格裏拉寺院背倚金字塔般熠熠生輝的卡拉卡爾雪山,麵朝被雪山俯擁的像一個內陸港灣的藍月亮山穀。寺院內有一間非常令人滿意的圖書室,裏麵不但有大部頭的英文、法文、以及俄文書籍,而且有大量中文和其他東方文學的書刊。主人告訴康維這兒還有上百張地圖可供查閱,但立刻提醒道:“也許有一點得告訴你們,省得你們白費心機,你們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找不到香格裏拉。”
不信這話的不是這部小說中的英國領事赫夫?康維、副領事查爾斯?馬林遜、東方布道團修女羅伯特?布琳克羅和美國商人亨利?巴納德,而是香格裏拉成為世界時尚詞語後,環喜馬拉雅山的諸多旅遊部門。一九五七年,印度國家旅遊局宣稱他們在喀什米爾找到了香格裏拉,那就是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巴爾蒂斯鎮;一九九二年,尼泊爾管旅遊的也宣稱在本國邊陲小鎮木斯塘發現了香格裏拉;一九九七年,我國雲南省旅遊局則底氣十足地認定,香格裏拉在雲南中甸。
讀過小說的都明白,地處康巴地區的中甸峽穀,絕對比印度的或尼泊爾的更像香格裏拉,但塵埃並未就此落定。不久雲南怒江州認為,真正的香格裏拉是怒江州貢山縣的丙中洛,那兒的卡哇卡拉雪峰也呈金字塔狀熠熠生輝,而且它的名稱跟小說裏的隻差一個字;緊接著,四川甘孜州又認定該州屬下的稻城一帶,才是名副其實的香格裏拉……
鑒於各方均固執己見,有人出麵當和事佬,指出整個康區都是香格裏拉;若以雪山、峽穀、喇嘛寺院為認定依據,顯然這話並非毫無道理。因為像卡拉卡爾一樣熠熠生輝的雪山,藍月亮一樣幽美寧靜的山穀,香格裏拉寺院一樣精美雅致且深沉壯觀的喇嘛寺院,幾乎康區各地都有。
希爾頓寫香格裏拉,其實是西方人對藏區神秘氣息的傳統追尋。藏學界有一句失之偏頗的話:“沒有西方旅行家,就絕對不會有關於西藏的神話。”而事實上,藏區的高山、深穀、冰川、湖泊,藏區的天空、雲朵、森林、石頭,無不純粹到無從簡化,且又無不繁複到無以複加,故其本身就是一個神話世界,即便沒有西方旅行家的闖入,也依舊神秘莫測。
多數來自繁華都市的現代遊客,他們對藏區的陌生與驚奇往往不亞於古代西方旅行家。諸如寺院裏的金頂紅牆,山穀中的棄木橫陳,撲麵而來的白毛風,冰雪山口的風馬旗,觸目所及的全是都市生活中無從想象的新鮮事物。一位普通遊客曾這樣描述瀾滄江畔的迷人景色:“赭紅色大山質地堅硬、寸草不生,隻在一道山褶間,一小片綠洲悠然而現,綠蔭下隱約閃爍著白色藏房。”這藏房的純白和大山的赭紅,彼此相映成趣,好像隻在神話故事裏出現過。
彌漫於中國藏區的濃鬱神秘氣息,是藏傳佛教繁簡共存的密宗文化,充分融合於青藏高原獨一無二的自然環境而形成的。追根溯源,這種氣息來自古代藏民對雪山湖泊的莫名敬畏。這種由本土本教產生的,且由佛教密宗繼承的崇拜自然,乃至崇拜動物,進而重鬼右巫的民間傳統,是藏區成為神秘世界的主要原因;而佛教密宗的諸多奇異法器,更是加重了這種令人魂魄遊離的神秘色彩。
密宗羌姆中的長筒號,藏語稱冬欽,就是那些神秘法器中的一種。長筒號的長是名副其實的,其長度最短的也有兩米左右,最長的可達五米以上,稱其為世界上最長的金屬號,怕不會有人有異議。
長筒號隻能吹出三個音:低音朵爾、中音雄、高音帝日,但其音質渾厚沉雄,被認為是大象的聲音。中國藏區沒有大象,拿這種長筒號追憶有大象的,且為佛教發源地的古代印度,怕是緣於寺院僧人對佛祖佛國的懷舊情結。
密宗的另一種號以酷似馬鳴而著稱。其號筒上的最後一個孔,被稱為馬鼻孔為寺院僧人所熟知。據說這種馬鳴聲音是神馬的嘶叫。在藏民信徒眼裏,騎神馬前往極樂淨土是他們惟一的旅行方式。這種號大約長三十公分,多數人叫它脛骨號;其原因是,它的號筒材料取自人體的,尤其是少女的,膝蓋到腳跟的那根骨頭。
密宗法器中有一種鼓,也是拿人體骨頭製作的。因為用的是人的頭蓋骨,故稱骷髏鼓,藏語紮瑪如。這種骷髏鼓是將兩塊頭蓋骨合起來,蒙以猴皮,墜以絲帶,且猴皮上常畫有歡喜佛;據說這是密法修行中,男女合修時的必備法器之一。
藏民族對永恒的向往及膜拜是具體而真切的。他們中的苦修僧人,希冀靠自身的修密,即身前往永遠寧靜的極樂淨土;即便是普通信徒,也常常默禱佛或菩薩,讓他們永遠擺脫煩惱,永遠擺脫輪回,這種於萬變中求不變的傳統心理,具體表現在他們對石頭和骨頭的崇拜上。在藏民看來,石頭是自然界中最不易變化的東西,骨頭是人體中最不易變化的,因此把石頭堆成瑪尼堆,在石頭上刻寫六字真言或雕刻佛像,以及用人體骨頭製作密宗法器,如脛骨號、骷髏鼓、骷髏碗,是自然而然的事。
全世界,可能隻有藏民族對死亡看得最淡,沒有絲毫畏怖心理。因為他們把死亡隻看作是靈魂與肉體的一次分離事件,而失去靈魂的肉體以及骨骼,就跟從身上脫下來的衣服一樣,可以隨意處置。其他民族,其他文化圈,對人的遺體大都謹小慎微,這與其說是尊重死者,不如說是害怕死亡。在藏民看來,認為吹脛骨號、敲骷髏鼓是一樁叫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情,是自己嚇自己的膽。
不過藏區的其他鼓具,就不像骷髏鼓這麼可怕了,但其神秘氣息依然濃重。本教祭司通常低頭敲一種鼓皮朝下的手鼓,這被佛教僧人戲謔為“把臉藏在鼓裏”。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本教大師納若巴瓊跟佛教大師米拉日巴當麵鬥法,看誰第一個登上岡底斯山。當時納若巴瓊手裏敲著手鼓,身子坐在鼓上,淩空飛往白雪皚皚的峰頂。可待他到了那裏,才發現米拉日巴已經端坐在山頭上,等他來認輸。此後本教僧人個個耿耿於這次失敗,敲鼓的時候總是低著頭敲。
內地戲曲界,也就是人稱梨園行的,通常把敲鼓的叫鼓師或鼓佬。因為內地傳統戲曲沒有音樂指揮,其演唱節奏通常由鼓佬敲鼓掌握,故有“鼓佬為尊”之說,甚至有“鼓佬不到不開飯”的行規。據史料記載,被公認為梨園行鼻祖的唐玄宗李隆基,就是一位司鼓能手。無獨有偶的是,藏民族對鼓師也尊崇備至,有諺語道:“你怎麼敲鼓,我怎麼跳舞。”
康區康巴人的能歌善舞,被公認為“會說話的都會唱歌,會走路的都會跳舞”。康區諸多民間舞蹈中,最著名的且最普及的一種是“果卓”。藏語“果”指圓圈,“卓”指起舞,故果卓意指跳圓圈舞;大概初來康區的漢人譯音有誤,把它說成鍋莊了且廣為流傳。
鍋莊通常由人數相等的男人和女人一同拉成一個圓圈,一邊唱一邊跳。其舞步先慢後快;慢者沉穩、優雅,快者活潑、灑脫。丹巴鍋莊最具康區特色,舞蹈中女人舒心朗爽,舞長袖腰肢輕盈;男人熱烈豪放,著康鞋頓腳有力。
踏地頓腳是踢踏舞的主要動作。現代踢踏舞起源於愛爾蘭的捷格舞和英國的木鞋舞,最初流行於美國黑人社會,上世紀三十年代因紐約百老彙歌舞電影的出現而興盛全球。其動感十足的跳躍,其過分煽情的節奏,常令觀眾眼花繚亂,興奮激動,於今已成為現代舞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分支。
康巴地區的甘孜踢踏舞,藏語稱夏卓,是一種古老的藏族舞蹈。盡管它的起源與現代踢踏舞毫不相幹,但其風格上的不約而同,是顯而易見的。現代踢踏舞發軔於美國黑人社會,是因為當時美國的種植園主禁止黑人奴隸跳舞敲鼓,於是黑人以跺腳及拍手來表達他們鬱結於內的強烈情緒。甘孜踢踏舞是否有類似的具體起因我們不得而知,但說它起源於康區底層社會,以此釋放因苦難而引發的、或因歡樂而湧動的民間情緒,應該不會有錯。
“熱巴”是康區的另一種民間歌舞。它是以女人打鼓搖鈴並快速旋轉為特色,完全不同於其他藏族歌舞。在藏區,以槌擊鼓通常是男人或男性喇嘛的事,因為藏區的傳統觀念認為,女人擊鼓容易惹鬼神生氣不吉不利。舊時跳熱巴舞的通常是世代相傳的流浪家族,他們主要遊走於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一帶的深山峽穀中,大概除了遊走地域不及吉普賽人寬泛,其風餐露宿、賣藝為生、賣藝時不斷插科打諢,乃至不惜得罪鬼神而取悅於觀眾,跟吉普賽人毫無二致。
熱巴藝人自稱是佛教密宗大師米拉日巴的傳人。大概也因為漢語譯音不夠嚴謹,才將米拉日巴的“日巴”二字,誤譯為“熱巴”,以訛傳訛至今。米拉日巴不但是一位密宗苦修大師,而且是一位著名道歌原創家。道歌是以傳布佛教思想為主的宗教歌曲,它跟基督教的讚美詩一樣,是以通俗易懂的歌詞、古樸優雅的旋律,將本宗教的教義廣泛播撒於信徒心中。米拉日巴用道歌向他的噶舉門徒傳授密宗思想可謂別開生麵,他所創作的道歌清新流暢,生動雋永,跟六世達賴活佛倉央嘉措的情詩,並列為藏族詩歌史上兩朵風格迥異的奇葩。
藏族歌曲的高揚、清亮,一如其雪域雪山一樣令人肅然仰止;而其歌詞的純樸、簡單,也像雪山一樣純淨神秘。繁複中的神秘,總不及簡單中的神秘來得深刻,來得玄妙,來得出人意外;屏息聆聽朱哲琴的《阿姐鼓》,哪怕聽不懂一句藏語歌詞,也給人以蕩魂攝魄的感覺,就是明顯事例之一。
康區熱巴藝人的插科打諢,在藏戲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藏戲雖然與密宗羌姆有不解之緣,著名的德格藏戲就是直接從羌姆中分離出來的,並由僧人與信徒一同表演的,而且藏戲創始人湯東傑布,就是精通密宗瑜伽功法的雲遊高僧,但它的表現內容及表現風格,遠比密宗羌姆引人入勝。通常藏戲醜角擁有百無禁忌的權力,可以針砭時弊,可以調侃權貴;罵人時不但可以指桑罵槐,而且可以指名道姓,挨罵的往往不但不惱,反而捧腹大笑。傳統藏戲《蘇吉尼瑪》,就是拿尼姑和喇嘛為取笑對象,表現喇嘛如何挑逗尼姑,如何一同搶賞錢被尼姑一個個摔倒,看了如此幽默的諷刺鬧劇,連達賴活佛也覺得賞心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