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圓的東西不容易背,苦難是扁的東西老貼在背上。
康巴諺語
藏傳佛學在藏區的經久隆盛,本質上是因為它的密宗思想,如我心即佛,即身成佛,高度吻合於普通藏民心理;而它那諸多秘不外傳的修行方法,亦與藏區高山深穀的神秘氣氛相得益彰。
藏區本土本教之萬物有靈思想,就發育於這些高山深穀中。認為每一座山每一條河都有神靈看護,這是多數普通藏民至今堅信不疑的傳統觀點。過雪山山口的時候,即便是威武強悍的康巴強盜,也不敢高聲喧嘩,害怕惹毛了山神,刮雪風出事情。
寺院羌姆中有類女鬼角色名叫“巴嫫”,其麵具有大家閨秀一樣的窈窕淑女,也有臉上爬滿皺紋的醜老太婆。叫得出名字的巴嫫多達上百個,而她們中最早的一個,據說就在康區巴塘。這個女鬼的本名叫朗嘎卓瑪,五百年前被一個薩迦高僧指控為殺人凶手,被害者是薩迦派教徒中的一位恪盡職守的清官。那個薩迦高僧由卜筮得知凶手在巴塘,緊接著就是追捕擊斃,將其製成麵具,並在左頰點一顆黑痣,然後置於寺院經堂上,由神佛日夜看守,不讓她偷偷溜出寺院再度行凶。藏語把女鬼叫“斷嫫”,因為第一個女鬼是在康區巴塘發現的,所以她們一律被稱為巴嫫。
藏區普遍認為巴嫫的日常工作就是吃人勾魂,因此寺院喇嘛除念經背經外,還得經常出門跳神,燃起滾滾濃煙,把巴嫫們的眼睛嗆出眼淚來。巴嫫在濃煙中大都神智不清,會自己拿繩子捆自己,甚至自己往火堆上跳。普通藏民認為,真正的巴嫫尋常人是看不到的,隻有修行得道的高僧能在某個女人身上發現她的存在。從前凡是被認定為巴嫫附身的女人,通常脖子上被人係一根黑帶子,被人稱為活妖怪,叫人望而生畏。
大概就因為巴嫫是女人的緣故,藏區有一句有失公允的諺語:“百名男人中隻有一個是人妖,百名女人中隻有一個是仙女。”最先說這句諺語的人,肯定是一個自說自話的大男子主義者。
內地民間有歲末送灶風俗,主人家在灶王爺上路之前,給他喝一碗糖水,放兩掛鞭炮,好讓灶王爺到了玉皇大帝麵前有好心情。即使主人家有千不對萬不是,也高興得忘了如實彙報。通常待他想起自己應忠於職守時,也到了該走的時間了。其結果是,不利於主人家的話一句也沒講。
與內地不同的是,藏區有年終送鬼風俗。大概藏區民間認為鬼和神無處不在,所以定期舉行送鬼儀式,送走一批少一批,免得積多了鬼滿為患。到了藏曆除夕,藏區民間通常用酒糟、茶葉渣、蘿卜根、火灶灰、青稞粉等捏成一個女鬼,然後家裏人個個從自己的衣服上抽出一根紗線,用這些線把麵粉女鬼紮起來,擱到斷了一隻耳把的陶罐裏。與此同時,嘴裏不停念咒,說一些對鬼不吉利的話:“洗的話沒有洗不幹淨的,熏的話沒有熏不走的;我背的話比一根羊毛還輕,你背的話比一根金子還重……”
到晚上天黑了,女人背著女鬼替身在前麵走,男人跟在後麵放火槍。村頭或路口點起火堆,大家對著火光大聲說女鬼的壞話:“腰裏別著豁口瓢的老太婆,嗚嗚!黑奶頭耷拉下來的老太婆,嗚嗚!吃豌豆黑屁股的老太婆,嗚嗚……”竭盡冷諷熱嘲之能事。
喇嘛是用某種神秘的卜筮方法找到女鬼的,但喇嘛卜筮並非僅限於找鬼,更多的情形是,家裏丟了東西,比如找不到羊了,找不到牛了,往往會請喇嘛卜算羊或牛是死是活;還活著的話,此刻在哪個方向。
一九二一年,法國學者大衛?妮爾由她的義子庸登喇嘛陪同,徒步橫穿整個康巴地區。路上就有一個老年農夫攔住他們的去路,懇請庸登喇嘛替他卜算那頭已經失蹤三天的奶牛,是不是給人偷走了。
這時庸登喇嘛一邊撥動掛在身上的一串佛珠,一邊低聲念誦咒語。那個老人跪在地下,低下頭啥話也不說,默默等待卜算結果。其卜算結果是:“您的奶牛沒有被人吃掉。它還活著,但可能出事了。如果您馬上到河穀下遊去找,就會找到它。當然,這還得取決於您是否機智靈活。”
後來他們再次見麵時,那個老人朝庸登喇嘛驚呼:“啊,喇嘛!您是一位卜算靈驗的大占卜師。您的每一句話都毫無例外地兌現了。那頭奶牛正站在一個很危險的地方,它走上了一條因山上塌方而被堵塞的狹窄山道,既不能往前走,又不能掉頭回來,更不能朝山崖上爬……我是非常巧妙地把它從那裏牽出來的……”
如果這是一個普通遊客寫的,可能不會引起我們的重視。因為這個故事摘自大衛?妮爾的回憶錄,而大衛?妮爾的嚴謹治學是中外藏學界眾所皆知的,所以我們肯定,無論這是巧合也好,還是卜算準確也好,其真實程度無庸置疑。
自稱在中國揚州擔任過元代官職的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在講到藏區巫師的時候用調侃語調說道:“如果那裏從來不會有壞天氣,那是由於可汗有一些巫術和占星術專家,他們懂得許多魔術和招魂術,以至於任何烏雲或壞天氣都不會出現在如此遼闊的一片土地的上空。”
古老的本教巫師,也就是本教的“本”,他們替人占卜念咒、禳災祈福的權力以及義務,在藏民族的曆史長河中,漸漸大多為佛教喇嘛所替代。不過雖然卜算者的身份變了,但其服務對象以及服務方式沒有絲毫改變。
現在我們把話題再拉回到年終送鬼這個藏族風俗上。這種在黑夜裏點火驅鬼的神秘儀式,可能是受到露宿者架火堆驅趕野獸的啟發而逐漸形成,但架火堆焚燒植物的目的,並非隻是驅鬼。在藏區,舉火可以祛邪消災,可以解除病痛,甚至可以敬天祈福。這種民間儀式被稱為“煨桑”,其意義似與內地的燒香敬佛相仿。
幹燥的柏樹枝是一種常用煨桑植物。據說柏樹是本教眼裏的聖樹,可見煨桑風俗早在佛教入藏之前就有。另一種植物叫肯巴,焚燒時發出一股奇異香味。還有一種叫阿榮。在有限的幾種煨桑植物中,一般認為阿榮是上等品。在藏民眼裏,這嫋嫋桑煙能從寺院前、山林間、水溪邊,飄往天神所在的天界;單就速度而言,據說阿榮煙比其他植物的煙快七倍以上;前者可以當天抵達目的地,而後者至少要七天七夜。
有人認為煨桑是世俗生活裏的一種類似灌頂的淨化儀式,也有人認為這種香氣襲人的桑煙是天神喜歡的氣味,因而它是類似進貢的敬神儀式;似乎前者的說法有更多的佛教意味,後者有更多的本教意味。
藏民掏錢買煨桑植物叫“桑賽”。像內地香客進廟燒香掏錢請香一樣,如今藏民信徒多數也是掏錢桑賽煨桑,省得自己花時間上山采摘,這樣可以把更多的時間用在正事上。
現代生活中,尤其是現代都市生活中,人們越來越多地追求物質享受,因此把掙錢當頭等重要的正事是不言而喻的。而藏區藏民佛教信徒的頭等正事正好相反,他們總是更多地把錢和時間花在各類佛事上,以此追求內心的精神安寧。將前半生掙下的全部錢財,花在後半生的朝聖路上,並且把花剩下的全部捐給佛教寺院,這在現代都市人眼裏是不可理解的事。這就像同一股道上彼此逆向行駛的兩列火車,既沒有相遇的機會,更沒有同行的可能,故彼此間存在莫大的理解障礙。
這種在生活理念上的巨大反差,一如青藏高原與內地沿海城市的海拔高低一樣令人吃驚。也因此之故,來自內地的遊客對藏區有陌生感,有新鮮感,越發趨之若鶩。通常他們最多拿出兩個月的薪金來藏區玩兩個星期,因此他們在精神上得到的是愉悅而不是安寧;若介意藏區吃住行的不便,可能連愉悅也不會有。
內地文化人,如畫家、作家、攝影家等,他們對藏區的地理景觀和人文景觀,較之於普通遊客在精神層麵上有更多的理解和領悟,但這種理解和領悟,僅限於隔岸觀火,看水中月亮,看鏡中花朵,不敢身體力行。一天念三五遍藏民信徒常念的六字真言並不難,難的是一天念三萬五萬遍,而且天天這麼念。所以,他們中的聰明人常掛在嘴上的一句口頭禪是:“莫談藏學!”深知這種走馬觀花式的了解,隻能知道一點皮毛。
宗教知識的廣泛普及,實有賴於諸如聖父、聖子和聖靈三位一體一樣的化繁為簡。藏傳佛教最突出的化繁為簡,是將其浩如煙海的佛學典籍,簡化為朗朗上口的六個字:“唵、嘛、呢、叭、咪、吽。”這在藏區老幼鹹知,人人會念。
由於六字真言濃縮了藏傳佛教的複雜教義,因此佛經上對它的解釋也複雜多樣。《觀音經摩尼伽步婆》是這樣解釋的:“六字陀羅尼(即六字真言),其所以有智慧解脫救濟快樂之本源者:(因為)唵字者代表天界之白色,嘛字者乃表明阿修羅道之青色,呢字者乃光明人間道之黃色,叭字者表明畜牲界之綠色,咪字者為表明餓鬼道之紅色,吽字者為表明地獄之黑色。”這是講,六字真言象征六道輪回。
佛教密宗認為,六字真言是密宗大師蓮花生普渡眾生時所唱的一句梵語聖歌。我國著名梵文專家季羨林先生經周詳考證,推定其歌詞的意思是:“唵,嘛呢寶在蓮花中,吽!”其中的“唵”字,顯然是起頭的一個感歎詞,有如業餘激情詩人常用的那個句首字“啊……”“嘛呢寶”據說是藏在海龍王腦袋裏的一種可以聚寶的寶物,若得了嘛呢寶,走到哪兒,哪兒的各色珍寶就會自動跑過來,顯然這暗喻三位一體的佛、法、僧三寶;出汙泥而不染的“蓮花”,是佛法的象征物,其梵語是“叭咪”二字;“吽”是句尾的一個感歎詞,類似基督教信徒常念的“阿門”二字。據此,六字真言更通俗的譯解是:“啊,這世上最好的寶物,隻有到蓮花盛開的佛教天地裏去找,阿門!”這頗有行吟聖歌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