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們匍伏的姿式和表情各不相同,雖然他們動作淩亂不如舞蹈或體操那樣整齊,但他們一心敬佛的意願是不約而同的,而這種在精神層麵上的高度一致,比起舞蹈或體操在隊形上及動作上的一致,更能打動人心。
我們曾碰到過這樣一件事,一個來康區旅遊的攝影家剛拿起相機要拍照時,一位滿臉皺紋的藏族老人便倒地磕等身頭,攝影家拍好照片請老人終止他的動作時,但老人沒理睬,依舊磕個不停,這時攝影家才明白,這位老人在這裏磕等身頭,不是為了讓人給他拍照,而是為了虔誠敬佛禮佛。
圍著寺院走一遭叫轉經。全藏區最著名的轉經道,就是兜了大昭寺一圈的拉薩八廓街。八廓街是拉薩最熱鬧的商業街道,但每天走在這條街上的人,更多的不是逛街的遊客,而是轉經的信徒。就在這樣一個地方,時常有人磕著等身頭轉經,不但麵朝前豎著磕,而且麵朝大昭寺橫著磕;每磕一次前者前進一個等身長距離,後者隻前進一個等身寬距離;前者磕一圈大約一百八十下,後者數倍於此。
轉經的時候,佛教信徒總是依順時針方向轉,如果你在人多時逆向往前走,就有逆水行舟一樣的困難;哪怕隻往前擠一步,都累得你身上冒熱汗。但有一類人一定逆向走八廓街,那就是堅守本教陣地的本教信徒。可能跟堆瑪尼堆一樣,最初的轉經也是本教敬畏神靈的一種民間儀軌,圍雪山轉一圈敬山神,圍湖泊轉一圈敬湖神,後來有了藏傳佛教,這種圍寺院轉一圈敬佛、敬菩薩的舉動才蔚然成風。
在雪域藏區,圍聖山或聖湖轉經非但沒有因為藏傳佛教的出現而消失,相反愈加隆重神聖。究其原因,一是藏區的山神、湖神大多為密宗大師蓮花生所收服,成了佛教的護法神;二是敬畏神靈的原始本教觀念在藏區民間根深蒂固,結果敬佛敬菩薩也好,敬山神敬湖神也好,在多數普通藏民心裏是一回事。
藏區最著名的護法神是白哈爾。它全身雪白,身穿鎧甲,頭戴珠寶戰盔,腳蹬長筒靴,手持長矛和占卜箭,被蓮花生從外地召來替桑耶寺護法,並謹慎看守寺院財產。據說白哈爾的故鄉,就是那個被格薩爾征服過的霍爾國。
羌姆儀軌中對白哈爾的禱詞是:“你是寺院財產的保護者,你是毀滅背叛佛法誓言的護法神,你是褻瀆佛法者的死罪執行人,你是所有瑜伽上師的朋友;你被蓮花生大師用密咒降伏而發誓永遠護法……”
因為在藏傳佛教中占主導地位的格魯教派認定白哈爾是護法神中的主神,所以白哈爾聲名卓著是不言而喻的。可在其他教派看來,尤其在寧瑪教派眼裏,白哈爾隻是護法神中的一位從屬神。其理由是,白哈爾雖然與“念青”唐古拉山神一樣偉大,但後者是地道的土著神靈,應該享有更高的聲譽。
相對於衛藏地區,非格魯派的影響在康區要大得多。康區梅裏雪山的卡瓦格博山神,也是一位地道的土著神靈。它被蓮花生收服後,也被尊為“念青”護法神享譽全康區。因為橫斷山脈地勢險惡,所以繞卡瓦格博神山轉經,被視為全康區乃至全藏區最難走的一條轉經路。而就在這條路上,不少康巴人是磕著等身頭轉它一圈的。
藏民信徒的朝聖之舉並無一定之規,近者可朝覲家鄉左近的聖山聖湖,遠者可朝覲印度各地的聖跡聖廟,但不論男女,一生中至少要去聖城拉薩一次。在橫斷山脈的崇山峻嶺中,不少康巴人也是磕著等身頭,用自己的身體來丈量自己家到聖城拉薩的物理距離。如果遇到河流不得不涉水或坐船時,磕等身頭者將目測河床寬度,過河後在岸邊原地匍伏,補足這段距離。
自康區西行往聖城拉薩走,或者更往拉薩西麵的岡仁波齊聖山、瑪旁雍錯聖湖走,不少康巴人就是這樣磕著等身頭,橫穿青藏高原的。他們在山勢最為險峻、氣候最為惡劣的橫斷山脈中如此一起一伏地,且從容不迫地越過一個個雪線以上的山口。搭車走川藏路或滇藏路的外地遊客,常常會看到在路邊磕等身頭的康巴人從後視鏡中迅速消失。遊客抵達拉薩時,那些康巴人還在殘雪中艱難匍伏,經年累月後才能看到布達拉宮的紅牆金頂。當然也有人貧病交加,殉難於朝聖途中,最終未能如願入大昭寺、布達拉宮禮佛敬佛;出現這種意外情況,是任何一位如此朝聖的康巴人,事先都心知肚明的。
就苦行修佛而言,民間信徒的磕等身頭對應於寺院僧人的閉關靜修,但前者比後者更容易被人看到,也更令人觸目驚心。不論你信不信佛,不論你認不認可這樣的行走方式,如果你有健全的不失偏頗的判斷力,你會由此看出人類的意誌力量能夠達到何等驚人的程度,你會意識到每一位磕等身頭的普通藏民信徒,在向往他們心目中的崇高境界時,呈現出何等偉大的崇高精神;如果你認為佛是崇高的,佛是偉大的,那麼你也應該認為,這些如此虔誠敬佛的人也同樣崇高,同樣偉大。
在我們看來,我心即佛、覺悟成佛、即身成佛、與佛同在,是藏傳密教僧人的修法信念,而普通藏民信徒,恐怕缺乏係統佛學知識,不會有如此明確執著的念佛目標。他們的願望,可能主要是在六道輪回中繼續投胎做人。
對佛教學說陌生的人會奇怪這樣一件事,佛教的六道輪回中居然有餓鬼一族。我們認為佛教盛行於東方的一個重要原因,首先是佛教對其信徒在物質生活上的匱乏,而不是精神生活上的匱乏,表現出莫大的體貼和安慰。因此之故,古印度的貧苦百姓才追隨釋迦牟尼,使佛學佛教興盛起來;也因此之故,古藏區的,尤其是古代康巴地區的貧苦百姓,才樂於接受佛學佛教,使之首先在康區星火燎原。
康區有一句著名諺語:“幸福是圓的東西不容易背,苦難是扁的東西老貼在背上。”這是說,如疾病、戰爭那樣的天災人禍在康區頻仍出現,想躲也躲不掉。但就日常生活而言,最頭疼的還是吃不飽肚子,所以普通信徒視餓鬼一道與地獄一道一樣可怕,認為隻有信佛念佛,才能擺脫淪為餓鬼的噩運。
相對於密宗僧人的意密,普通信徒的念佛意念可能主要是小心不掉到地獄、餓鬼、牲畜裏去;在他們看來,當牲畜也比當餓鬼好。即使具體到佛或菩薩的功力,也頂多相信將來會有這樣一天,佛或菩薩會拯救他們於無盡輪回中,領他們去極樂淨土。至於即身成佛的念頭,恐怕想都不敢想;即使想,也想不出名堂來。
認為六字真言是普通信徒的口密、磕等身頭是他們的身密、不淪為餓鬼是他們的意密,這種說法雖然過於武斷,但比不分僧俗地籠統表述,會給讀者一個更清晰的印象。我們認為藏傳佛教在藏區,尤其在藏區的康巴地區,有這樣三個重要特點:一是繁簡共存,繁者典籍浩漫、教派眾多、顯密同修、儀軌複雜、法器多樣,簡者普通單純、易於理解,易於實踐、一學就會;二是自覺自願,其僧人苦修也好,信徒磕等身頭也好,都出自內心願望,不受外力左右;三是隨意自便,出家也好,居家也好,修顯也好,修密也好,徒步轉經也好,磕等身頭轉經也好,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跟人家一樣,不用害怕跟人家不一樣。
在康區,人們可以隨意自便到愛入哪個教派就入哪個教派,哪怕入天主教也沒人管你。據不完全統計,遠自十七世紀起至今,共有一百餘位富於犧牲精神的羅馬天主教傳教士來藏區傳教,但是他們隻能在以兼蓄並容而著稱的康巴地區有所成就,所以整個西藏,惟有其邊地昌都的邊遠小鎮鹽井,有一所天主教堂。據說鹽井教堂是一位名叫丁神父的法國傳教士,於一八五五年修建的。在他的艱苦努力下,鹽井藏民中十之七八信天主教。但饒有趣味的是,跟康區其他地方如康定、巴塘的天主教堂一樣,鹽井的也入鄉隨俗,富有濃鬱的藏文化氣息,其中給聖像掛哈達便是明顯例子。而受過洗禮的藏民天主教信徒,在見到佛教活佛時仍不由自主地給活佛下跪禮拜,這也說明康區本土文化對藏民的影響之深刻之巨大,並說明康區藏民社會對宗教信仰所持態度之豁達之寬容。
更遠自十三世紀起,歐洲社會就盛傳藏民族地區有一個基督教國家,其國王名叫約翰。因此,羅馬教廷曾次多次派使者來東方尋找約翰國王,以期與他結為戰爭同盟,首尾夾擊已經攻入古波蘭、古匈牙利的古蒙古帝國,但那些羅馬使者的艱苦旅行,一趟趟都毫無結果。他們對傳說中的約翰國王既無法肯定,也無法否認。於是,藏民族地區成了西方人眼裏最神秘的地方。
一九三三年,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寫了一部著名小說《失去的地平線》,其地理背景是雪域藏區,其具體地點是香格裏拉。希爾頓引人入勝的小說筆觸,越發加重了藏區的神秘色彩,也使更多的西方人對藏區興致勃勃,探險的、考古的、旅遊的、從事藏學研究的,至今絡繹不絕,並且越來越多。
注解
薩滿教:原始宗教的一種。以滿-通古斯語族各部落稱巫師為薩滿而得名。形成於原始公社後期,具有明顯的氏族部落宗教特點。相信萬物有靈和靈魂不滅。認為世界分作三界:“天堂”為上界,諸神所居;地麵為中界,人類所居;“地獄”為下界,鬼魔和祖先神所居。認為宇宙萬物、人世禍福皆由神鬼主宰,神靈賜福,鬼魔布禍;有全氏族參加的宗教節日和宗教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