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史書記載,明朝永樂年間有位名叫哈立麻的藏族喇嘛,深得明成祖敬重,被敕封為“大寶法王”名噪朝野。哈立麻在都城南京傳教時,單叫人晝夜念誦六字真言。因跨文化障礙,朝中有個名叫李繼鼎的翰林侍讀學士對此不以為然,並不無刻薄地調侃道:“所謂唵嘛呢叭咪吽者,乃雲‘俺麻你把你哄’也!”
對非宗教人士而言,否定某個宗教觀點,往往比肯定它容易得多。因藏學知識有限,亦因本書篇幅有限,我們無法在此深度討論有關六字真言的要旨奧義,進而在人類學意義上肯定它多少或者否定它多少。因此,我們僅就六字真言在藏區民間生活中的種種存在形態,作一簡要介紹。
形成於藏區康巴地域的《格薩爾王傳》,是一部大量擷取康巴民間生活內容的偉大史詩。這部史詩中的一個小人物,嶺國總管王絨察查根的家奴噶丹達魯,自稱“每天要念五萬遍六字嘛呢真言”,雖然這有文學誇張之嫌,但並非聳人聽聞。大凡仔細考察過康巴藏民日常生活的人,就會明白噶丹達魯不是信口開河。
有閑暇的康巴藏民,常常會坐在牆根底下一邊曬太陽,一邊念六字真言;手上的佛珠是計數器,一邊念一邊撥,每天念了多少心裏一清二楚。當然走路的時候也可以念,但更多的情形是,一邊走一邊手搖轉經筒以搖代念。
在外地遊客看來,藏區的銅質手搖轉經筒是一種別具藏族風情的藝術品,上等的常鑲嵌紅藍寶石叫人愛不釋手,但不少人不知道這種轉經筒內藏有印了六字真言的紙片兒,搖手讓它轉一圈,相當於嘴裏念了一遍;搖得越勤等於念得越多。倘若一邊搖一邊念,念誦次數可成倍增多。在藏民信徒看來,轉經筒的主軸被磨斷,才是功德圓滿的標誌。這顯然要有鐵棒磨成針的莫大決心和堅強毅力才行。
但有些轉經筒是固定在某個地方的。我們在康區甘孜縣的南紮活佛家裏,就看到一個固定在床頭的精致漂亮的轉經筒,主人在睡覺前或醒來後用它以轉代念;往往人都睡著了,這轉經筒還在悠然旋轉,替主人默默增添念誦次數。
不過固定轉經筒多數被安置在寺院門口或殿堂內外,常常多個排在一起,有時多達數十個蔚為大觀。通常這些轉經筒的旋轉性能非常好,輕輕一推就能自轉數十圈,相當於一下子念了數十遍;一邊走一邊推,念誦速度加快數十倍。
在康區普通藏民家裏,我們也看到一種自製的易拉罐轉經筒。主人將它懸掛在爐灶上方,一旦爐灶上的熱氣上升,這轉經筒就會自個轉起來。
借助風力念六字真言是藏區民間別具一格的奇異傳統。把印有六字真言的五彩布條懸掛在多風的山口,隻要它們被山風吹動一下,誰掛的就算誰念了一遍;若是多風天氣,每日的累計總數必然非常可觀。
這種五彩布條藏語稱“龍達”。因為龍是風,達是馬,譯成漢語是風和馬,所以說漢語的大多叫它“風馬旗”,也有人稱它為經旗、嘛呢旗,或經幡、風馬幡。風馬旗上通常印有六字真言,但也有例外情況,因為風馬旗的宗教意味,遠非隻是替代念六字真言這麼簡單。
法國藏學界的泰鬥學者石泰安(R?A?Stein)先生,在他的《西藏的文明》一書中指出:“風馬的形象含有輪回意味的象征,指出人的誕生時間及其心願:‘生命力、身體和權勢如同新月一般變大’,或者是‘某年所生的人連同其財產和周圍的人像風馬一樣增多’……風馬之榮耀旗幟的主人是戰神的大王和魔鬼的征服者,使最優秀的人物格薩爾受到尊重……藏族人中‘風馬’的‘風’是生命的本原,完全與漢族人的‘氣’和印度人的‘生命’相類似……”
由此可見,藏傳佛教中哪怕最普通的一件用品、一樣法器或一項儀軌,都有諸多各不相同的解釋;往往了解得越多,不明白的地方會更多;仿佛在海裏航行,走得越遠,海水越深。
風馬旗有藍的,有白的,有紅的,有綠的,有黃的;小的僅一尺左右,大的拖數十米長。通常掛風馬旗的男人在掛好之後,要麵朝曠野高喊“嘰嘰嗦嗦”,氣勢威武雄壯。在石泰安看來,這是對惡魔的征服者,具體言之,就是對藏族民間精神領袖格薩爾的雀躍歡呼;同時也是將蘊藏於藏族男人心中的,尤其是康巴漢子心中的“風”,痛快釋放出來。這裏所講到的“風”,就是石泰安所說的漢族人的“氣”,亦即漢文化裏的“精、氣、神”之“氣”。
掛風馬旗的地方往往堆有或大或小的石頭。其中有些石頭往往刻有六字真言。藏民信徒走過這種石頭堆子時,也往往從附近揀一塊或數塊石頭往石堆上扔;扔一塊石頭,等於念了一遍六字真言,這是以扔代念。
這種石頭堆子被稱為瑪尼堆,類似於蒙古人的鄂博。學者研究認為,鄂博或瑪尼堆,最初是指路牌一樣的路標,後經諸如本教、薩滿教這樣的本土原始宗教的介入,才變成祭祀路神、山神的宗教標誌。藏傳佛教介入後,藏區瑪尼堆就有了更多更濃鬱的佛教色彩。諸如陰文六字真言、線條佛陀畫像等佛教藝術石刻,在瑪尼堆裏觸目皆是,其中不乏數百年前的稀世珍品。
位於康區昌都丁青縣境內的乃查姆瑪尼堆,是全藏區的,其實也是全世界的,規模最大的瑪尼堆。這是在空曠山穀裏的一座座看上去像埃及金字塔的石頭堆子。石頭上的陰文刻痕已經模糊,爬上爬下的苔衣死了又活且活了又死,因而默默穿行於這些又古老又神秘的瑪尼堆中,遊人無不感歎地老天荒的久遠,人世生活的短暫。
據說丁青縣年代最久的瑪尼堆,是一個名叫崩查瑪的本教瑪尼堆,它經曆過九百餘年的風霜雪雨,頑強地將本土本教文化保存在雪域高山的褶皺間。丁青縣位於藏東康區和藏北羌塘的邊緣接合部,是曆史上本教受佛教排擠,步步退守後的最後一個大本營。因此丁青縣的孜珠寺,不但成了全康區的,而且是全藏區的本教中心。
藏民信徒人人會念的六字真言,是密宗口密的極度簡化。對密宗而言,六字真言不但是行吟聖歌或祈福禱詞,而且是一種神秘咒語,仿佛出自天籟,不容易搞懂,也不必搞懂。對應於密宗身密,藏民信徒也有極度簡化的手印和動作。
在藏傳密宗裏,手印是含有宗教意味的手勢及手勢動作。普通信徒人人會打兩種最簡單的手印,一是在胸前伸出右掌,因為右掌代表佛陀,所以這表示敬重佛陀並尊崇佛法;二是在胸前合掌致意,因為合掌表示右掌所代表的佛陀,跟左掌所代表的眾生合二為一,所以這個手印既象征佛陀普渡眾生於無邊苦海之中,也說明修佛者已經領會到我心即佛、覺悟成佛、與佛同在的密宗信念。
粗看藏傳佛教的合掌手印,很容易使人想到內地民間的抱拳作揖,因為這兩者都是將兩手擺在胸前。其實無論就手勢本身而言,還是手勢含意而言,彼此都毫無共同之處。合掌表示謙恭、溫和,兩臂呈人字型,給人以自然無礙的感覺;抱拳則表示力量、義氣,兩臂拱衛前胸,給人以忠勇可靠的感覺。
就身密而言,普通藏民令人奇怪並震撼人心的身密動作,莫過於磕等身頭,亦稱磕長頭。常有人拿漢語成語中的“五體投地”,來描述這個含有宗教意味的全身動作,其實它原本就出自古人對古代印度禮節的實際觀察。五體投地的本意是,人的兩肘、兩膝以及額頭同時點地,顯然這與藏民信徒磕等身頭時全身匍伏,身體與地麵的接觸麵積達到最大限度的實際情形不甚相同。這到底是印度佛教改革了古印度的最高恭敬禮節,使之顯得更為誠懇,更為謙恭呢,還是人家原本就是這樣全身匍伏,隻因古代學者為講究漢語在音律上的字詞搭配,才放棄準確描述原則?對此我們不得而知。如今這個成語的引伸義是心悅誠服,對某人佩服到極點,跟信佛敬佛關係不大。
藏民信徒磕等身頭,通常在這樣三個地方磕:一是在自己家裏的經堂上,二是在寺院裏或寺院外圍,三是在朝聖的路上或聖湖聖山周遭。康巴地區的多數藏民家裏都有供佛念佛的經堂,這就像家裏的廚房、臥室一樣必不可少。而且無論貧富,其經堂總是家裏裝飾得最好的,也是最神聖的一個房間,且富麗堂皇者不在少數。
通常牆壁上懸掛唐卡,壁龕裏供奉佛像,而這些佛像前也通常擺著拿酥油和糌粑做成的“朵瑪”供品。據說寺院裏的朵瑪多達一百零八種,因所敬鬼神不同,所用儀式不同,所以朵瑪的顏色和形狀,也都各不相同。普通藏民家裏的朵瑪通常簡潔漂亮,在遊客看來,這是拿糌粑當材料的藝術雕塑作品。且家家經堂都清潔肅穆,常有煨桑時飄入家具木縫裏的奇異香味,在煨桑之後仍彌漫整個屋子。日常生活中,藏民信徒更多的是在自己家裏的經堂上念佛敬佛,給佛像磕等身頭。
來藏區的外地遊客,更多的是在寺院內外看到藏民磕等身頭。他們很容易發現,寺院佛像前的木頭地板,或者寺院周圍的石頭走道,被磕出一個個明顯的人形凹槽。若碰上法會或節日,就能在寺院前看到成片的人倒下、匍伏、站起,然後又倒下、又匍伏、又站起……周而複始,這很容易使遊客失去觀看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