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寺僧(1 / 3)

隻要男兒有本事,甘丹法座沒有主。

藏區諺語

通常藏民小孩一出生,就請本地喇嘛給他起名字。一八八七年康區甘孜縣打龍洞,也就是本書作者之一的格勒的家鄉,有個貧苦人家的男孩來到這個世界。大概因為家裏窮,請不起喇嘛,所以家裏人隻給他起了個乳名:多吉。母親希望多吉長大以後當喇嘛,因為喇嘛可以“不需要工作,而且飲食豐盛”,這是窮人非常羨慕的。直到六歲的時候,多吉才有幸得到喇嘛賜名,才有了自己的大名:作巴。

多吉七歲喪母,九歲喪父,雖然有個哥哥有個姐姐,但哥哥已經出家,當了紅教苦修僧人,姐姐已經嫁人,也不住在家裏,所以父母去世後,多吉隻好離家投靠姐姐,在姐姐家過日子。因為在姐姐家過得不開心,多吉打算橫穿藏區去錫金找舅舅。藏區藏民有這樣一個宗教風俗,不論男女一生中至少去聖城拉薩一次,多吉借口去拉薩朝聖要走,姐姐不同意他走。一天夜裏,多吉往懷裏揣了一些糌粑,一雙皮鞋以及補鞋用的一些碎皮子,還有四十個盧比(印度錢),在夜色中逃之夭夭,那年他十歲。

走了半個月遇見一位喇嘛。這喇嘛不僅帶他去了拉薩,還讓他隨一個藏官去了桑耶古寺。這藏官沒有小孩,收多吉為螟蛉義子,並給多吉做了不少衣服,甚至有綢料做的,然後送多吉到藏區哲蚌寺當喇嘛。歪打正著,遂了母親生前的心願。

可是,多吉不喜歡天不亮就起來念經,尤其不喜歡老喇嘛外出時把他鎖在屋子裏,於是他再次出走。一日天亮前一個人跑到樹林裏,然後往江孜方向徒步而去。走了一天遇到一隊商人,他對他們說他要去甘托克(錫金首都)找舅舅。有人問他:“你舅舅叫什麼名字?”他告訴人家:“我舅舅的綽號叫‘怪物’”。那人對他說:“我跟‘怪物’很熟,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不過聽說他最近病了。”走了個把月才到甘托克,這時多吉的舅舅,那個綽號叫“怪物”的康巴商人,已經去世多日。進而打聽到舅母也早沒了,隻留下一個八九歲的表弟,由舅舅的朋友照顧。

舅舅的朋友中有一位是錫金大臣,這人仔細盤問多吉,確信這個康巴男孩沒有說謊,就把他送入宮廷學堂讀書。因為水土不服,多吉的臉腫得很厲害,一位美國傳教士給他臉上敷了一些藥,並給他一本藏文《約翰福音》。這時多吉很想學英語和印度語,他打聽到達吉嶺有一所瑞典教會所辦的免費學校,那兒不但教英語,還教印度語和藏語,於是他再次出走,跟著一隊水果商人走了三個月,來到印度的達吉嶺。那所教會學校的藏文老師是來自打箭爐的藏族喇嘛,跟多吉一樣也是康巴人。那位康巴喇嘛性情豁達,雖然自己虔誠信佛,但同時又說每一種宗教都對人有好處,不反對多吉接觸基督教。學校附近有一所佛教寺院,裏麵有一位有學問的僧人,那僧人喜歡給多吉講解佛法,但在多吉看來佛教艱深難懂,不如基督教容易聽明白。

三年後,多吉在達吉嶺碰到了另一位康巴老鄉,來自康區德格的蓮花寶喇嘛。這位喇嘛正要前往印度的薩提迦牙朝聖,多吉很想跟他一起去,但苦於沒錢搭火車去不了。為積善積德,蓮花寶答應替他出錢,之後他們一同遊遍了印度各佛教聖地,曆時兩年。

多吉的這回出走,把瑞典教會惹火了。不過朝聖結束後,多吉帶著他的表弟回到達吉嶺時,教會原諒了他的“過錯”,並給他施洗,取名保羅。後來他給裁縫鋪打過工,給教會做過買賣,給研究機構校對過藏文佛經《甘珠爾》。辛亥革命後的一九一二年,部分駐藏川軍輾轉印度等地回國,多吉給他們當翻譯到了上海。幾經周折,最後隨一位教會牧師回到久違的故鄉,於康區打箭爐娶妻定居,一邊給教會做事,一邊自己做生意。

多吉的故事,摘自英國駐打箭爐領事孔貝所著的《藏人論藏》(A Tibetan on Tibet)一書。原書以英文出版於一九二六年,其內容以多吉口述為主,其中文乃著名藏學家李安宅所譯。

後來多吉曾回過一趟打龍洞。一位淚流滿麵的老太婆用教會禮節跟他握手時,自稱她就是他姐姐。多吉由姐姐處得知他哥哥仍隱居於德格一帶的雪山深處,就叫人去找他。哥哥怕違反修行規定,不肯住多吉所住的那家土司的房子,自己搭帳篷睡在野地裏。久別重逢哥哥很高興。哥哥勸多吉改教,並許諾給他許多牛羊,叫他也去山裏苦修佛法,可多吉沒答應。多吉對他說:“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因為你是喇嘛,我是有家室的人。”

當時多吉是替一位教會牧師,去德格印經院買藏文大藏經《甘珠爾》,路過打龍洞的。整個藏區有三家中外著名的印經院,這就是拉薩印經院、日喀則印經院和德格印經院。無論是印經規模,還是所藏經版數量,位於康巴地區的德格印經院均首屈一指。而更重要的是,德格印經院收藏並印製藏傳佛教各個教派的著名經典,不同於另兩家隻注重於黃教格魯派。早在清代光緒年間,德格印經院就保存了各種經版三十餘萬塊;遭文革浩劫後,現存三分之二。

康巴有句藏族諺語:“朗德格,沙德格。”譯成漢語是:“天德格,地德格。”意指當年德格土司的權力之大,財富之多,惟有天或地,方可與之一較高下。其鼎盛時期的轄地麵積為四萬五千平方公裏,大致相當於半個江蘇省。

第一世德格土司是德格家族的第三十六代孫博塔?紮西生根。一四四八年,紮西生根與噶舉派高僧湯東傑布共同修建湯傑經堂;這個湯東傑布,就是《格薩爾王傳》中被總管王得罪過,捧一條蓮花哈達給他下跪磕頭的雲遊大修士;而這個湯傑經堂,就是早年德格印經院的寺院雛型。

一七二九年,德格印經院由第十二世德格土司卻傑?登巴澤仁修建於德格歐普龍山溝口。在此之前,這位精通醫術的德格土司,已經在德格境內修建了那所氣勢雄偉的噶舉寺院八邦寺。由於曆代德格土司均不分教派地扶持宗教,所以不但藏傳佛教的噶舉、寧瑪、薩迦、格魯諸教派能在德格安然並存,而且本土本教也能在德格延續至今。

康區的行政中心分別在四川的康定,西藏的昌都、雲南的中甸,但它的文化中心卻在橫斷山腹地的德格。藏民族的偉大史詩《格薩爾王傳》,就明確指出史詩英雄格薩爾的出生地在康區德格阿須鄉境內的吉蘇雅格康多。而這部偉大史詩的形成,以及它的廣為流傳,都與德格的藏文化高度發達密切相關。法國著名藏學家大衛?妮爾也曾明確指出:“(德格的格薩爾)西康版本在西藏最為著名,它不僅在英雄的故鄉,而且在拉薩甚至全藏區都被視為權威版本。”

藏文化的方方麵麵,無不浸潤於氣息濃重的宗教氛圍中。在藏區,凡是遊離於宗教,尤其是藏傳佛教之外的文學、藝術,甚至曆史,都成不了氣候,因而無從流傳,甚至無從形成。僅就繪畫而言,藏區的繪畫作品主要以佛教唐卡和寺院壁畫為主。德格印經院的經堂壁畫氣勢宏大、構圖自然、色彩豔麗,把這所古老寺院裝飾得無比富麗堂皇。而這些壁畫,正是德格本地的,且聞名於全藏區的“噶瑪噶則”畫派的經典之作。

跟普通喇嘛寺院不同的是,除經堂之外,德格印經院另有印經工場和經版庫房。早在初創時期,登巴澤仁土司替德格印經院找來的刻字員就有四五百人之多;並在有生之年就主持雕刻了其經版總數多達一百零三函的藏文經書《甘珠爾》,以及二百零九函的《丹珠爾》。在樟木經版上雕刻經書或風馬旗,是普通藏民樂於接受的體麵工作;一者可以藉此致力於佛事積善積德,再者可以輕輕鬆鬆來錢養家糊口。

時至今日,德格印經院的印刷過程依然是那種曆史悠久的手工作業。遊客屏息穿過那幽暗的工場,駐足觀看年輕人印經文時的誇張動作,以及年長者的從容不迫,仿佛走進了十九世紀以前的古代生活。比起現代印刷機器,這種手工作業雖然古樸有趣,但效率低下,辛苦累人。

在這種古老的手工印刷過程中,洗經版是最累人的活。如果不仔細將經版上的字槽逐一拭洗幹淨,那麼天長日久經版就會報廢。以前德格印經院曾一度將金粉撒在經版上,洗經版的洗得越仔細,得金粉就越多。顯然印經院明白經版比金粉更重要,也明白經濟杠杆比思想教育更有效。

德格印經院的庫房,是專門用來存放經書經版的。八個經版庫中,經版數量最大的一個是《甘珠爾》庫。在那裏,庫與庫之間有廊道和樓梯相連,走在同樣幽暗的庫房中,看著木架上的那些暗紅色的古老經版,遊客會突然變得莊嚴肅穆,個個都“不敢高聲語”,生怕驚動它們塵封已久的甜美酣睡。

拉薩附近有著名的耶巴洞以供苦修者修行密法,桑耶寺附近有著名的青樸洞為苦修者所青睞,像這些衛藏地區一樣,德格也有個名叫柯洛洞的苦修處久負盛名。據說,拉隆?白季多吉刺殺藏王朗達瑪逃離衛藏後,就是來德格柯洛洞避難的。如今常有密宗喇嘛在這裏閉關修法。

在藏傳佛教中,閉關修法是資深喇嘛的功課之一,而普通僧人則應由淺入深,由表及裏,如學生讀書一樣長年累月。藏區藏人的僧侶生涯,通常在五六歲開始。據律經規定,如果一個男孩見了烏鴉不僅不害怕,而且敢獨自趕走它,那麼這個男孩就有資格受沙彌戒,入寺院出家當僧人。出家前,家人給孩子剃光頭發,隻在頭頂上留一綹,由寺院堪布親自為他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