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度亡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針對人類而並非神靈和原始野蠻人宣講的,可以理解的哲學觀。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
宗教之於非宗教人士的深刻意義,應是其神學概念的博大精深。一個稍具人文常識的人,決不會簡單斥之為虛妄之談而嗤之以鼻。科學之於未知世界的猜想,是以嚴謹風格逐一實證,如瞎子摸象一樣,一點點摸出來的;而宗教之於未知世界的理解,是以大膽精神予以假設,如賭徒下注一樣,出了第一張牌,底下就要一張一張打出去。
假設有個真主,這是伊斯蘭教的教義核心。伊斯蘭教偏愛簡約風格,故其真主沒有具象性的雕塑或繪畫以供信徒瞻仰跪拜。其信徒隻是麵朝麥加“克爾白天房”方向,每日五次地叩首祈禱。真主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伊斯蘭教看來,任何人看到的或想象到的任何物體,全與真主不同,因為真主是無從想象的。
基督教假設世界是上帝創造的,而且假設上帝在創造世界萬物時,惟獨按上帝本身的形象,創造了人。這種將人類淩駕於萬物之上的宗教觀念,固然人本氣息濃重,但給進一步的宗教解釋,帶來了重重障礙。因為偏愛人類,上帝又派耶穌來人間與人類一同受難,並以上帝的名義,將神靈注入信徒內心。由此,引起了長達數百年的聖父、聖子和聖靈這三者孰尊孰卑之爭。直到公元三二五年,基督教社會在君士坦丁堡開會通過《尼西亞信經》,才確立聖父、聖子和聖靈三位一體的穩固信念。
《尼西亞信經》的主要內容是:“……我信獨一主耶穌基督,上帝的獨生子;在萬世之前,為父所生,從神出來的神,從光出來的光……是受生的,不是被造的;主為要拯救我們世人,從天降臨,由聖靈感孕童貞女馬利亞,取著肉身,成為人……我信聖靈為主,並賜生命的根源,從父子出來的,與父子同受敬拜,同受尊榮……我指望死人複活,並相信來世的生命。”
這個《尼西亞信經》,是自古至今天主教、東正教、英國聖公會和基督教新教主要派別惟一共同承認的基督教信仰宣言。有了三位一體,有關上帝的諸多複雜假設,才有化繁為簡的可能。繁者,顯示其教義的博大精深;簡者,便於普通信徒牢記不忘。
雖然佛教與伊斯蘭教一樣,也不討論世界的起源,怕討論起來麻煩,但佛教是尊奉偶像的,而且偶像多多,其信徒不但可以跪拜阿彌陀佛、釋迦牟尼佛,還可以跪拜觀音菩薩、普賢菩薩,不一而足,不像伊斯蘭教無神像可拜。而與基督教不同的是,佛教思想是基於輪回學說展開的。基督教相信一個人隻死一次,死後要麼進天堂,要麼入地獄,基督教信徒所說的“我指望死人複活,並相信來世的生命”,這個來世,隻是他在天堂裏的生命及生活。然而,佛教卻認為一個人隻要還沒最終進入極樂淨土,他就永遠在六道輪回中來回折騰,如車輪滾動,無休無止,無窮無盡。這六道輪回是:地獄、餓鬼、牲畜、人界、天界及阿修羅界。
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亦有人稱之為喇嘛教),特別強調普渡眾生的拯救者,並非如基督教隻有上帝一位,除主管極樂淨土走不開的阿彌陀佛,任何佛,任何菩薩,甚至任何修行得道後不想馬上去極樂淨土享樂享福的高僧大德,都可以化身於人間,指導芸芸眾生如何擺脫六道輪回。
因此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比其他宗教有更開闊的回旋餘地,更深厚的人文思想。藏傳佛教因其經典的浩繁,戒律的詳備,修行的古怪,教派的雜亂,令教外人士眼花繚亂,無從深入。其實,藏傳佛教也有化繁為簡之舉。在藏傳佛教中,每位信徒必須皈依“三寶”。
何謂三寶?
佛寶、法寶、僧寶。
其中佛寶是指通曉擺脫六道輪回之法的覺悟者,法寶是指覺悟者的教導教誨,僧寶是指能夠協助信徒擺脫六道輪回的人間導師;後者常用“上師”這個尊號來稱呼。在藏傳佛教中,上師的宗教地位與佛等同,因為上師是佛的再現,沒有上師就無法認識佛;甚至極端地認為:“沒有上師之前,連佛的名字都沒有。”所以在我們看來,藏傳佛教的佛、法、僧,亦是三位一體,一如基督教的聖父、聖子、聖靈三體一位一樣,“同受敬拜,同受尊榮”。由此亦可明白,藏民信徒對上師、對活佛的虔誠信仰,為何不因他們也是普通肉身人體而有絲毫怠慢。
非但如此,藏傳佛教進而認為,佛就在每個人的心中,我心即佛,而佛與眾生的區別,僅僅在於佛是已覺悟的眾生,眾生是未覺悟的佛;這樣的解釋,一下子就把浩繁複雜的佛教思想,簡化到人人都能理解的程度。
佛教的發源地在印度。古典佛教是小乘學說。小乘佛學主要是崇拜出生於古印度的佛教創始人佛陀釋迦牟尼,並忠實遵循其生前對弟子的教導教誨。後來佛教有了改革創新意識,出現了大乘學說。大乘佛教視釋迦牟尼為人間化身,並認為每個佛教信徒都可以且應該最終成為菩薩或佛。這就把普通信徒的神學位格,一下子提升到與佛、與菩薩平起平坐的高度。就宗教現象而言,這種觀點既鼓勵了信徒的信教信念,又尊重了信徒的人格地位。這比基督教把人類淩駕於萬物之上,又卑微於上帝之下的宗教觀點,更有人本思想,且更有闡釋其宗教假設的開闊餘地。
大乘佛教又分顯宗、密宗兩派。顯宗主張通過學習明顯的教義,且累世修行,從而達到成佛目的。密宗又稱密教,或稱金剛乘。密宗主張以口傳身授的方法,修習某種秘而不宣的密法,以此達到即身成佛的目的。就成佛速度而言,自然是顯宗慢,密宗快,但顯宗比密宗安全。就跟爬山一樣,一條路繞來繞去,走起來很遠,但沒多大危險;另一條路雖然很近,但要援藤攀崖,一不小心就會墜入萬丈深淵;顯然前者是顯宗,後者是密宗,各有利弊,悉聽尊便。
印度佛教傳入藏區的時間,比傳入內地晚數百年之久。藏區興建佛、法、僧三寶俱全的桑耶寺,是在吐蕃赤鬆德讚時期。這時候,正是印度佛教由小乘而大乘,且大乘密宗蓬勃興起之際。印度密宗的興起,主要是針對當時印度教大有取代佛教之勢,遂將印度教中的方術密咒、禳災祈福等民間觀念,融入佛教體係中。而這些觀念,恰恰是佛陀釋迦牟尼生前所擯斥的。
可惜印度密宗的力挽狂瀾,在印度終告失敗。時至今日,印度佛教信徒在全國人口中不足百分之一,較之於百分八十二的印度教信徒,實微乎其微;而流入中國內地的密宗,亦新潮一陣就偃旗息鼓了;隻有藏區密宗,非但沒有式微,而且越發興盛。中國藏區之所以能夠成為當今世界重要佛教中心之一,就因為藏區密宗的高度發達完備。
藏傳佛教的核心是密宗。在深入了解密宗之前,我們對藏傳佛教,乃至對藏區文化的認識,總是了解得越深,疑惑也越多;好像走入一座永遠走不出來的迷宮,走得越深,拐彎越多。很久以後,我們才意識到密宗是開啟藏傳佛教大門的鑰匙,才明白藏傳佛教之所以能夠在藏區經久不衰的根本原因,是密宗的神聖神秘,暗合於藏區“重鬼右巫”的傳統民間心理。
不過佛教在藏區的流傳,也並非一帆風順。早在吐蕃時期,藏傳佛教就經曆過盛極而衰的噩運。吐蕃末代讚普朗達瑪的殘酷滅佛,差點徹底葬送佛教在藏區的前途。自公元八三八年起,桑耶寺和大昭寺被封閉,小昭寺被用來圈牛圈羊,大量佛經被焚毀,大批僧人被追殺。若非拉隆?白季多吉一箭射死朗達瑪,這場曆時四年的滅佛運動將更為持久,更為殘酷。
極富想象力的藏區民間,曾這樣解釋朗達瑪滅佛的原因。據說朗達瑪在前世做牛的時候,就立下一道惡誓:來生若轉世做人,若執掌生殺大權,一定把信佛的趕盡殺絕。而他之所以立下這道惡誓,是因為他在做牛的時候,給信佛的造佛塔馱石頭,常累得氣息奄奄。後來他果真轉世做人,果真當了執掌生殺大權的藏民國王,因此藏傳佛教的噩運在所難免。
藏區民間又說,朗達瑪前世是牛的秘密,是一個理發師給暴露的。朗達瑪生前不大理發,不得不理發時,理完發就把理發師殺掉,無一例外。其原因是,這些理發師已經看到國王頭上長了一隻牛角。後來輪到一個家裏有八十歲老母的人去王宮給國王理發,理完發照例要殺他的時候,這個理發師求國王看在他老母的份上別殺他,好讓他給母親行孝送終。國王要理發師發誓保守這個秘密,發了誓才饒他不死。
這個理發師撿了一條命回來並不高興,因為老是把國王的秘密悶在肚子裏,肚子給撐得鼓鼓的越來越難受。後來有個聰明人叫他獨自去樹林裏,拿一把笛子把積在肚子裏的氣吹出來。結果理發師每次吹笛子的時候,樹林裏就響起“嚕嘟嚕嘟”的聲音,聽上去就像說藏語的喊“牛角牛角”一樣,於是國王頭上長角的秘密,變得人人皆知了。
藏語“朗”是公牛的意思,是藏區民間給這個末代國王所起的綽號,可現在連藏學界學者也這樣稱呼他,以致一般人都忘了他的本名:達瑪烏都。
以弑君得手而備受尊崇的拉隆?白季多吉,是從拉薩逃往康區的。據說白季多吉在逃亡途中,把黑衣黑馬換成白衣白馬,預示藏傳佛教將由此自黑暗走向光明。其實,真正使藏傳佛教獲得新生的,是隱匿白季多吉的康區大地。
朗達瑪滅佛前的佛教時期,被學者稱之為前弘期。藏傳佛教在前弘期,主要在衛藏地區的上層社會流傳。第一批藏族僧人,史稱“七覺士”者,全是上層貴族子弟。究其原因,一是佛學經典深奧難懂,普通民眾望而生畏;二是吐蕃讚普予佛教僧人以優惠待遇,曾一度下令每七戶人家養一個僧人,甚至嚴酷規定,罵僧人的割舌頭,拿指頭指僧人的剁手指,朝僧人瞪眼睛的剜眼珠,自然有錢有勢者趨之若鶩。
及至赤祖德讚時期,這位年輕讚普嗜好大乘佛學,不但壓製本土本教,而且禁止傳布密宗,於是佛教在藏區成了“陽春白雪”。世人一時好佛,僅在於迎合國王以便謀圖世俗利益,而非虔誠信仰佛學佛法。從表麵上看,前弘期藏傳佛教的失利,是朗達瑪滅佛“雪”上加霜所致,而其本質原因,是缺乏廣泛深厚的民眾基礎。
吐蕃時期的興佛也好,滅佛也好,其世俗權力之爭,始終比宗教地位之爭來得激烈,來得現實。藏區的本土宗教是本教,拿佛教打壓本教,或者拿本教打壓佛教,隻是衛藏地區上層社會的事。崇佛興佛的赤祖德讚是在一次酒醉之後遇刺身亡的,據說其幕後策劃者就是這個年輕讚普的哥哥朗達瑪。赤祖德讚死後,信本教的朗達瑪繼位,本教這才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