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太陽月亮,人間的達賴班禪。
藏區諺語
藏民族對人類起源的朦朧猜想,與進化論奠基人達爾文的科學考察大致相同,他們都認為猿猴是人類的祖先。不同之處是,藏民族依憑他們極具穿透力的神秘直覺,而不是搭乘英國皇家軍艦比格爾號環球考察,得出這個結論的。
藏民族的權威曆史著作《西藏王統記》,成書於印度佛教在藏區已經根深蒂固的十四世紀。這時候的藏區文化,如曆史、藝術、倫理、風俗,無不浸潤於佛教信仰之中,無不受佛學教義所左右。故《西藏王統記》在講述人類起源時,亦不可避免地加重其字裏行間的宗教色彩,似與《聖經?創世紀》不約而同。
但《聖經》講這個問題時過於簡略,缺乏創意,隻是說,“耶和華上帝用地上的塵土(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裏,他就成了有靈魂的人,名叫亞當”;而《西藏王統記》則娓娓道來,有聲有色。
很久很久以前,有隻猴子奉觀音菩薩之命來雪域藏地修行。猴子在石洞內麵壁誦經時,有個羅刹魔女時常來搗蛋。或濃妝豔抹,或搔首弄姿,攪得猴子心煩意亂。有一天,這魔女對猴子說:“我怎麼也覺得咱倆應該結婚,一起生兒育女。”猴子猶豫道:“我可是觀音菩薩的持戒弟子,若做了你的男人,就破了菩薩的戒律。”魔女則一往癡情。“你不肯我就不活了。”當即躺在猴子麵前,擺出要自殺的架式。自殺前,這魔女又說了一通情深意重且不無恐嚇的話。“我胸中的熾熱情欲使我鍾情你,我心裏的瘋狂情愛使我懇求你,假如我和你成不了夫妻,日後會嫁給魔王生魔育妖,到那時候,這雪域藏地將生靈塗炭,遍地妖魔……”好一派慘烈景象!
對猴子來說(本質上是對佛教來說),這是一個兩難選擇。娶魔女為妻的話,不但破了戒律,而且成不了佛,去不了極樂淨土;若拒絕魔女的愛情,聽任她替魔王播種妖魔種子,似乎也不合佛法教義;即使這魔女殉情自盡,不給魔王利用,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時候,猴子不得不請示觀音菩薩,心裏誠惶誠恐。不料菩薩允許他做魔女的男人,而且怒紋佛母和救度佛母也一同在空中說“這是好事”。於是猴子就沒了顧忌,立馬跟魔女結婚生子,生出六個孩子。這六個孩子分別從地獄、餓鬼、牲畜、人界、天界及阿修羅界投生而來,開藏地六道輪回之先河。
在藏地,有關羅刹魔女的傳說源遠流長且繁複多變。另一個著名故事是,藏區的地理形態,本來就是一個赤身仰臥的羅刹魔女,最先看出這一點的是一個識風水的漢人姑娘。這姑娘名叫李雪雁,是唐朝禮部尚書、江夏郡王李道宗的冰雪女兒。唐貞觀十五年(公元六四一年),二十四歲的李雪雁以文成公主的名號,遠嫁吐蕃讚普鬆讚幹布。吐蕃是古西藏的國名,讚普是藏語英武之王的意思;一如古蒙古人的可汗,古波斯人的算端。
藏族曆史的大為改觀,始自其第三十二代讚普、吐蕃王朝的創建人鬆讚幹布。雄才偉略的鬆讚幹布,自十三歲即位起就東征西伐,不但統一了西藏,而且將其首府由雅礱河畔的青瓦達孜(今瓊窮境內),遷至拉薩河畔的邏娑(今拉薩)。據《西藏王統記》講,鬆讚幹布的第一個王妃,來自尼泊爾的赤尊公主(本名巴哈古蒂),想知道“修建佛宇何處最善”,就叫使女“攜金沙一升”,煩請文成公主替她卜算。其卜算結果是:“……雪域藏土為女魔仰臥之相,(邏娑城內的)臥塘湖即魔女的心髒……”
於是,一場填湖造廟的浩大工程,經這兩位異族王妃的提議,據說由一千隻白山羊馱土奠基,曆時三年完工。當初該寺廟被命名為“惹薩”,在藏語中惹是山羊,薩是泥土,意指山羊馱土所建,後來才改名為眾所周知的拉薩大昭寺;而西藏首府“拉薩”之名,正是“惹薩”的變音。
大昭寺的“昭”字,藏語意指佛。自吐蕃時代起,該寺就供奉文成公主的一件隨嫁佛品,釋迦牟尼十二歲時的等身臥像,且曆時一千五百餘年至今亦然。大昭寺主殿內有十二根木柱,傳說這些木柱像釘子一樣,將魔女的心髒牢牢固定住。據《西藏王統記》講,文成公主的具體建議是,除大昭寺外,再建三組廟宇,每組四所,且一組比一組離拉薩遠;有了這十二所廟宇,就能死死壓住魔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最遠的四所,是鎮壓魔女的四肢的。其一是隆塘卓瑪寺,在康區甘孜州原鄧柯縣境內,壓魔女的右掌心;其二是吉曲寺,在不丹國中部,壓魔女的左掌心;其三是喜饒卓瑪寺,在鄰近西藏阿裏的印度拉達克地區,壓魔女的右腳心;其四是倉巴隆倫寺,在藏北草原,壓魔女的左腳心。由地理位置看,魔女的兩條腿應該交叉相疊,但我們所見到的魔女圖並非如此。《西藏王統記》則明確指出這魔女是張腿露陰的,露陰處是一條名叫綠堆森浦的小河。也許,這正是嫻靜淑雅的大唐皇室宗女李雪雁,最看不慣羅刹魔女的地方,故欲將其置之死地而後快。
據說位於康區的隆塘卓瑪寺,是延請深諳碉樓技法的弭約人(即木雅人)建造的,但其真實程度,至今未有學者認真考證過。而比這更重要的一個問題,即當年文成公主替唐太宗李世民皇帝入藏和親,是否途由康區,至今亦眾說紛紜,尚無定論。
康區甘孜州首府康定,其城南有一座取名為“公主橋”的石拱橋,當地人言之鑿鑿,聲稱文成公主走的是川藏茶馬古道,由康定過折多河入藏區。
越折多山,經新都橋,前麵就是牧草豐美的塔公草原。據說文成公主一行走到這兒碰上一件麻煩事情,她的另一尊隨嫁佛像因為過於沉重,犛牛馱不動了,致使整個送親隊伍被滯留在草原上。經再三猶豫,公主才決定把這尊佛像擱在這裏,並建造一座寺廟供奉它。這座寺廟就是聞名康區的塔公寺。
芒康至察雅是康區的另一段茶馬古道。那兒有一個地名叫香堆鎮。鎮上有一所寺廟叫香堆寺。據說這所寺廟內的一尊石質佛像,也是文成公主從長安帶來的。不過當時大概受建築條件限製,沒有馬上建廟供奉,而是把它堆在土裏藏起來。可能,這就是 “香堆”這個漢語地名的來由。
自香堆鎮沿曲麥河上溯一百餘公裏,就到了仁達山穀。據說文成公主見此地鬆柏森森,山水幽美,不但有閑心在這兒逗留,還興致勃勃地與石匠一同設計雕鑿於石質山體的仁達佛像。這組佛像的主體造型是如來佛,他的八位隨佛弟子及飛天女神環侍其左右。其結構嚴謹,線條流暢,形象古樸。但據其石刻藏文記載,其勒刻年份是吐蕃讚普赤德鬆讚執政時期的藏曆猴年,即公元八〇四年,比文成公主入藏,晚了一百六十三年。
據漢籍史書《舊唐書?吐蕃傳》記載,當年文成公主走的是唐代青藏古道:自長安,過蘭州,經西寧,由舊稱柏海的果洛州瑪多縣進入藏區。而鬆讚幹布則“率其部兵次柏海,親迎於河源”;並在這裏修建行宮,與公主入洞房喜結良緣。唐中宗元年,公元七一〇年,另一位遠嫁吐蕃的皇室宗女金城公主路過柏海時,在這裏建文成公主廟紀念她的長輩。該廟至今香火嫋嫋,綿延不斷。
假如鬆讚幹布攜公主由柏海南下,沿金沙江過康區察雅,並非毫無道理。與《舊唐書》相左的是,藏籍史書的《西藏王統記》則明確記載,文成公主與鬆讚幹布的首次會麵是在拉薩城內的“紮那乃烏塘”,即藥王山腳下的那塊草坪上;同時也明確寫道,文成公主曾“行至康之白馬鄉,(並)開荒種田,安設水磨”。此處的“康之白馬鄉”,據學者考證,就在金沙江縱貫其境的康區甘孜州原鄧柯縣境內。
藏民族對真實曆史的探究熱情,遠不如對神佛的信仰,因為藏民族更關心精神層麵上的事,諸如文成公主是尊勝度母還是怒紋度母,而不是她的入藏路線。形而上的思維構架一旦建立,形而下的具體史實就會被看作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由於藏籍史料中摻和了大量佛教傳說,雖然比惜字如金的漢籍史料詳盡豐富,但甄別其真偽十分繁難,常使學者搔首費神。
某些藏學家認為,是觀音菩薩化身的鬆讚幹布,其真實個性非但驍勇凶悍,而且柔情似水。他建大昭寺、小昭寺及布達拉宮,從宗教角度看,是對印度佛教的崇敬;而從世俗角度看,則表示他對兩位異族王妃的寵愛。像任何一個深陷於愛情之中的男人,對他所愛的女人有求必應一樣,鬆讚幹布盡量尊重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尊佛念佛的意願。因此,鬆讚幹布時代的寺院,隻供這兩位王妃做佛事,兼而思念遙遠家鄉用,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佛教廟宇。
藏傳佛教重視佛教三寶。何謂佛教三寶?即佛教中的佛、法、僧。“佛”指已經覺悟的人,有時特指佛祖釋迦牟尼,但更多的時候,是指所有普渡眾生的佛;“法”指佛教的法理法規;“僧”指弘揚佛學教義的出家僧人。鬆讚幹布時代的大昭寺、小昭寺及布達拉宮,尚無佛教三寶中的“僧”;拿漢人的話來說,就是有廟沒和尚。
藏區第一所三寶俱全的佛教廟宇,是坐落在西藏紮囊縣雅魯藏布江北岸的桑耶寺。其興建年份是公元七七四年,這時的吐蕃讚普,是金城公主之子赤鬆德讚,鬆讚幹布已去世一百二十四年。桑耶寺的第一任堪布是印度僧人寂護大師。寂護在桑耶寺替七名藏地貴族子弟剃度授比丘戒,這七人史稱“七覺士”,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批藏族僧人。
早年受金城公主之夫,赤鬆德讚之父,另一位吐蕃讚普赤德祖讚之請,寂護曾來過西藏一趟。其傳教活動因受西藏本教勢力的堅決抵製,結果無功而返。臨別前他建議赤德祖讚另請高明,並推薦另一位印度僧人蓮花生入藏,其藏名是白瑪迥乃。
據說蓮花生原是古印度烏仗那國的一個王子,他父親英迪拉是印度密教金剛乘的創始人。為學得各類重要密法,蓮花生不僅在古印度的著名寺院那爛陀寺專修密法,而且周遊印度,訪遍當時的各位密教大師;這情形與我國的著名僧人玄奘(《西遊記》中西天取經的唐僧原型)相仿,玄奘大師在那爛陀寺學經五年,然後曆遊古印度的五個國家尋訪高僧大德。據智慧海王所著《蓮花生傳》記載,蓮花生也曾過到中國五台山,學習天文曆數。
曆史上的蓮花生,不但精通密教法學法理,而且熟諳密教實踐儀軌。他對密教儀軌的親身體驗與深厚造詣,曆來被藏區佛教界視為顛撲不破的修行準則。但在藏區民間,人們更熟悉傳說中的蓮花生。
對康巴藏民而言,若說史詩英雄格薩爾是他們的世俗精神領袖,那麼蓮花生大師就是他們的宗教精神領袖。格薩爾武功蓋世,蓮花生法力無邊;格薩爾一生主要是征服他的所有敵對國家,而蓮花生則主要征服藏區的所有本教神祗;格薩爾通常將對手一刀兩斷不留後患,蓮花生則把對手一一馴化為藏傳佛教的護法神。因此,藏傳佛教的護法神大多青麵獠牙,外貌一如從前在本教裏的凶惡樣子,內裏卻皈依了佛教,永世慈悲為懷。
蓮花生在藏區的具體行蹤,比文成公主的入藏路線更難於考察。“據智慧海王所述年月推算,他於(公元)七五〇年由印度啟行至尼泊爾,七五二年至拉薩……約於八〇四年離藏……晚年不知所終。 ”蓮花生來藏區的主要工作,為學者所明確的,一是建桑耶寺,二是翻譯佛經。至於他到沒到過遠離拉薩的康巴地區,學者至今沒發現任何確鑿史實以資深究。但民間傳說中的蓮花生則無所不至。蓮花生入康區收服卡瓦格博山神的傳奇故事,在康區老幼皆知。
卡瓦格博本是本教的著名讚神。西藏本教將宇宙分為上、中、下三界。不同的神,住在不同的界區內;住在上麵的叫 “讚”,住在中間的叫“年”,住在地下的叫“龍”。讚神具有極大的法力,並以凶悍勇猛著稱,通常寄身於高及雲天的山頂,或亂石穿空的露岩間。在西藏唐卡上,它們不是麵色鮮紅住紅色房子,就是麵色雪白穿白衣騎白馬,其外貌極其可怕。白衣白馬的卡瓦格博,是康區最受人尊崇的雪山讚。它被蓮花生一舉收服後,改名為“念青卡瓦格博”。“念青”含雄偉莊嚴之意,其威儀棣棣的護法神態,自當不言而喻。
康區藏民徒步繞卡瓦格博神山的外轉經,自雲南德欽縣的羊咱村啟程,經冰川遍野的無人區,過經幡林立的杜格拉古山口,再沿泥石流活躍的怒江河岸往北走,最後從草木秀美的堂堆拉卡山窪繞回來,通常曆時月餘。據說第一個走這條路的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第二代轉世活佛,曾在康區傳教八年的噶瑪拔希。七百多年來,有數百萬藏民踏著噶瑪拔希的足跡徒步走過它。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神秘且最危險的一條轉經路線。
繞卡瓦格博神山轉經一次,是許多康區藏民一生中的一項重要佛事活動,從中亦可察覺,康區藏民對本土本教的記憶及信仰長存未滅。曆史上的本佛之爭,曾有過你死我活的殘酷情形。藏傳佛教在朗達瑪滅佛後潛入康區,進入民間,才有了本佛共存的局麵。藏地現存最早的本教寺院孜珠寺,就在康區昌都丁青縣境內。有學者說,康區藏民是“轉經信佛教,回家信本教”,以此強調本教文化在康區的潛在影響。
藏籍史料曾詳細記載蓮花生入藏後與本教勢力的針鋒相對。桑耶寺建成後,固守本教陣地的吐蕃大臣依然持反佛滅佛態度。有一天,吐蕃讚普赤鬆德讚把本佛首領都叫到他的冬宮來,令他們當麵鬥法以決雌雄。這是一場生死存亡的宗教決鬥,就一錘子買賣;哪個贏,哪個就成為國教受讚普保護。為公平起見,赤鬆德讚為雙方聘請了德高望重的監督人和辯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