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刺是烏鴉,應當摞著燒;刺槐是妖魔,應當壓著燒;羊糞是餓鬼,應當撒著燒;劈柴是英雄,應當堆著燒;柏樹是朋友,應當挑著燒;麥秸是少年,應當擺著燒。
格薩爾諺語
鋤強扶弱是來自平民社會的一種純樸願望。在法律力量不夠強大的地方,或在法律規定不夠合理的時候,這種願望就會冒出來。何時何地的法律秩序愈加混亂,鋤強扶弱的呼聲就愈加強烈。這種呼聲有時會孕育出一個光芒四射的英雄來,如英國的羅賓漢,如西班牙的佐羅,如我們的魯智深。盡管同是鋤強扶弱,可這些英雄比單純娛情於人的美國牛仔更有血有肉,其文學形象亦雋永不朽。
藏族平民也有他們的英雄豪傑。與來自民間的羅賓漢、佐羅和魯智深不同的是,他們所崇拜的英雄是天神之子。其原因有二,一是由於藏區民間蘊藏著極為豐富的想象資源;二是本土本教與藏傳佛教在藏區的深入人心。
麵對藍天白雲,麵對高山流水,幾乎每個普通藏民都會生發出種種匪夷所思的奇譎幻覺,這也是外界旅遊者進入藏區後常有的事。一九一一年,大衛?妮爾在位於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噶倫堡被允許見到達賴喇嘛時,就曾注意到這樣一件事:“那些官員(指達賴身邊的神職人員)都身穿暗紫色的嗶嘰、黃色的緞子和織金錦緞縫製的服裝。他們大談一些荒誕古怪的故事,比如仙女出沒的地方。雖然我在聆聽這一切時都謹慎地注意到了其中大有言過其實的成分,但我本能地感到,在矗立於我麵前的被森林覆蓋的大山和比它們更高、更遙遠的大雪山的背後,確實存在著一個與其他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的地區。”大衛?妮爾從藏族喇嘛的怪誕想象的認真態度上,直覺意識到藏族文化的博大精深,而非簡單斥之為荒謬。
藏族文化與藏傳佛教,以及佛教與本教的彼此爭鬥、彼此融合密不可分。因此,藏族民間將他們的鋤強扶弱者,想象為第三十三天神國度的大梵天王德確昂雅與女神朗曼噶姆的兒子推巴噶瓦,是符合西藏本土宗教本教傳統的;而促使天神之子下凡的,正是佛教中的觀世音菩薩。
“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刮起了一股罪惡的妖風。這股妖風帶著魔鬼刮到了藏區這個和平安寧的地方。晴朗的天空變得陰暗,嫩綠的草原變得枯黃,善良的人們變得邪惡,他們不再和睦相處,也不再相親相愛。霎時間兵戎四起,狼煙彌漫……”於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請求極樂淨土的教主阿彌陀佛派天神之子下凡降魔。阿彌陀佛將此事委托給當時正化身為“白瑪陀稱王”的蓮花生具體操辦。
也許曆史上確有其人之故,也許其傳教經曆被藏區僧俗視為“即身成佛”的光輝典範,蓮花生在藏傳佛教中被提及的頻繁程度,遠甚於阿彌陀佛、釋迦牟尼和觀世音。有一天,蓮花生口誦佛經,頭頂發出一道綠光,這道光在空中一分為二,一道射入普賢菩薩的胸口,另一道射入朗?卡英秋瑪聖母的胸口。接著,從普賢菩薩胸口閃出一支五爪青金剛杵,鑽入天神德確昂雅的頭頂;從朗?卡英秋瑪聖母胸口閃出一朵十六瓣的紅蓮花,這朵蓮花飄呀飄,一直飄到天女朗曼噶姆的頭頂;這時“發出一種悅耳的聲音,這聲音驚動了十方如來佛的心弦。十方如來佛將他們的各種事業化作一個金剛十字架,飛入德確昂雅的頭頂中,在被極樂之火熔化後,注入朗曼噶姆的胎中。頃刻間,一個金光閃耀、聞者歡喜、見者得到解脫的孩子,被八瓣蓮花托著,降生在天女的懷抱中。”這孩子就是天神之子推巴噶瓦。
為完成降妖伏魔、鋤強扶弱、造福百姓的神聖使命,推巴噶瓦發願去藏區,做黑發藏人的君王。於是,蓮花生又在人間給他找一對父母。被遴選的父親是嶺國的森倫王,母親是郭妃娜姆,簡稱郭姆。
藏民族深知母親對孩子的照料,給孩子的品格影響,遠甚於做父親的所作所為,因此被選中的郭妃娜姆不是普通女人,而是眾所周知的龍女──龍王鄒納仁慶的三公主梅朵娜澤。在龍宮裏,梅朵娜澤是一個膚色紺青、身材矮小的醜姑娘,可來到人間就變成美女了:相貌像蓮花,眼睛像蜜蜂,身子像竹子。
在藏曆的虎年臘月十五這一天,郭姆在帳房中“毫不痛苦地生出了一個三歲大小的……嬰兒。”這嬰兒就是天神之子推巴噶瓦;他在人間的名字,就是藏區家喻戶曉的格薩爾。
格薩爾之所以在藏區廣為人知,是因為《格薩爾王傳》這部偉大史詩,在藏區民間已流傳數百年之久。藏區把民間說唱藝人稱為“仲堪”或“仲巴”,“仲”指格薩爾故事,“堪”或“巴”指人,合起來就是專指講格薩爾故事的說唱藝人。
康區著名說唱家紮巴?阿旺嘉措老人於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去世,他臨終前數小時還在孜孜不倦地說唱格薩爾。老人生前花了七年時間,用磁帶錄製了他會說唱的格薩爾史詩的三十六部分部本中的二十五部,合六十餘萬行,計六百餘萬字;以詩行論,相當於二十五部荷馬史詩《伊裏亞特》,十五部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且三倍於最長的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據說其中的《墨日器宗》分部本是孤本,而另外幾個也是孤本的分部本,如《日朗器宗》、《日巴器宗》和《木雅器宗》等,因老人仙逝未能留存。
《嶺?格薩爾王收伏雄?阿鷹尼喏魔王》,是最新發現的一部古本手抄本;它是在德格鄉間的一家牧人家裏被發現的,寫的是格薩爾五十歲那年的事。據全國格薩爾辦公室統計,至今已收集到《格薩爾王傳》一百四十餘部分部本,一百五十餘萬行,兩千餘萬字。
格薩爾史詩的龐然恢宏,不但表現在它的文字量大得驚人,若將現有的世界史詩全並排摞在一起,格薩爾無疑是它們中的“青藏高原”,而更重要的是,這部偉大史詩的結構與內容更是繁複浩漫,讀慣普通史詩的讀者,會覺得它過於雜亂,甚至顛三倒四,就像走康區的橫斷山一樣,走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是看不出橫斷山由南而北的整體走向,以及它的磅礴氣勢的。
在講述神子推巴噶瓦的下凡過程時,另一個分部本則顯得更有人間情趣。那是這樣說的,當年觀世音既沒請示阿彌陀佛,也沒叫蓮花生幫忙,隻徑直去找大梵天王德確昂雅商量此事。天王不受兒女情長所累,願意拿出一個兒子給觀世音行善用,但沒想到他的三個兒子都不肯離開天界,不肯投胎到人間去。這時候,當父親的不得不叫兒子們一同比試射箭、拋石頭和投骰子,誰輸誰去。結果老三推巴噶瓦運氣不好,沒能贏他的兩個哥哥,隻好來人間當一回格薩爾。因此,格薩爾在天界及人間的出生,並非如上文所說,是預先安排過的。
格薩爾出生那天的情形,也有好幾種不同說法。有個分部本說,他母親是在江邊的一塊巨石上生下他的,而不是在帳房裏。因為胎兒很大,母親不得不用力拿腳蹬石頭,結果在石頭上蹬出兩個清晰腳印來。舊時藏族女人生小孩常常在牛圈羊圈裏生,據說這樣能夠像母牛母羊一樣容易生下來。由於藏族女人對分娩不像漢族女人那樣恐懼,那樣謹小慎微,所以在野地裏生小孩的事也時有耳聞。
若手頭沒有剪子,就挑一塊帶刃口的石頭,拿石頭砸斷小孩臍帶。格薩爾的臍帶就是這樣弄斷的。更悲慘的是,他母親生他時孤獨無助,一個人強忍著劇烈腹痛,艱難地爬到那塊巨石上。這兒的她,是一個貧苦牧人的妻子,而不是龍王的寶貝女兒及森倫王的愛妾。她的兒子格薩爾幼年是牧羊娃,九歲時娘兒倆被叔叔錯通趕出家鄉,流浪外地。這種說法似乎更吻合於藏區的平民生活。
格薩爾的乳名叫覺如。格薩爾史詩中有這樣一段唱詞:“要說覺如的出生地/名叫吉蘇雅格康多/兩水交彙潺潺流/兩岩相對如箭羽……”我們要強調的是,這段唱詞中所提及的吉蘇雅格康多,是一個古老的、至今未變的真實地名,它位於四川甘孜州德格縣阿須鄉境內。
在阿須鄉,人們能看到“兩水交彙”的雅礱江和它的一道無名支流,也能看到格薩爾母親分娩時在石頭上留下的兩個深腳印,以及用來砸斷小孩臍帶的那塊著名石頭。數百年來,那兒經幡林立,瑪尼石越堆越高。格薩爾學者據史詩推斷,如果格薩爾有生活原型的話,其出生地當在康區德格無疑。
我國著名藏學家任乃強先生在他的《關於“藏三國”》一文中認為:“格薩爾後裔,為今之鄧柯縣之林蔥安撫司。其故宮在今鄧柯縣第三區,屬金沙江流域,當祝靖、鄧柯往來一道間,有俄支、絨戈二寺,俄支寺為格薩爾故都,林蔥土司原即治此……”鄧柯縣是一九七八年被劃歸德格、石渠兩縣的。林蔥土司家族所家傳的林蔥刻本,是最古老的格薩爾史詩刻本;而德格印經院印製的德格刻本,則是版本數最多的格薩爾刻本。
說唱格薩爾主要有兩種人。其一是“退仲”,即學而知之者,他們是通過聽別人說唱,或者自己精心誦讀格薩爾刻本,才掌握這門藝術的;其二是“巴仲”,即神授藝人,這些人大都身世坎坷,目不識丁,通常是在幼年時期的夢境中,突然得到這種說唱能力的。“退仲”大都是康區外圍的青海人或雲南人,“巴仲”則主要是康區中心地帶的昌都人或甘孜人。
已故著名“巴仲”紮巴?阿旺嘉措,就生出於昌都邊巴縣邊巴寺左近。一九〇五年,才九歲的紮巴放羊時突然失蹤三天。待他父母找到他的時候,隻見他一身泥土苔蘚,不但發瘋似地亂蹦亂跳,嘴裏還嘰哩咕嚕,不知道說什麼。當年的邊巴寺活佛頓珠?察俄倫巴親自替他洗澡淨身,給他設壇招魂,讓孩子安靜下來。待紮巴吐字清楚時,人們才發覺他放聲誦唱的是格薩爾史詩的第一分部本《天界占卜九藏》。自此以後,這個不識字的小男孩,便一部接一部地說起格薩爾史詩來,其說唱勢頭如江水洶湧,滔滔不絕,臨死都沒說完。
紮巴?阿旺嘉措生前曾對記者講過這件事。說他放羊時追藍馬雞追累了,在樹林裏睡了一覺,後來見有個青衣人騎青馬朝他跑來,下馬後拿刀子割開他的肚子,給他往肚子裏塞東西,割肚子時聞到的是腥臭味,往裏麵塞東西時聞到的是檀香味。再後來,那人俯身對他說:“現在你是說唱藝人中最會說唱的一個了,從今以後,你要盡你所知給嶺人的後代說唱格薩爾大王……記住了嗎,小家夥?”
據老人自己講,那個青衣人,就是格薩爾麾下的三十位大英雄中的丹瑪江查。紮巴老人的家鄉,那廣袤雄麗的橫斷山康區,其山山水水中彌漫著令人不解的神秘氣息。在那兒,即使不信神授之說的人,也會發覺那些神授藝人的記憶力驚人,不可思議。此乃科學耶?神學耶?連東西方著名藏學家,也對此存而不論。
丹瑪查江所說的“嶺人”,就是格薩爾來人間降妖伏魔,十二歲起給他們當國王的黑發藏人──嶺國百姓。有人稱嶺國為林國,暗指康區德格的林蔥土司家族。其實,自稱嶺人後代的,不是隻有德格的林蔥家族。在康區,幾乎每個康巴漢子都認為自己是格薩爾的後代,這種旨在精神層麵上的傳承意識,超越了狹隘的血統觀念。因此,我們有理由說,格薩爾是全康區的精神領袖;廣而言之,亦是全藏區的,乃至全中亞地區的史詩英雄。
據了解,因康區格薩爾史詩在中亞地區的廣為流傳,嶺?格薩爾出現了許多大同小異的變體格薩爾,其中有衝?格薩爾、阿白?格薩爾、阿尼?格薩爾、降?格薩爾、突厥格薩爾、江格爾和格斯爾可汗等不一而足。這些變體格薩爾不但分布於我國內蒙古及新疆地區,而且出現在蒙古、俄羅斯、不丹、錫金、印度拉達克等地的民間傳說中。出版於一七一六年的蒙文版《英雄格斯爾可汗》,是最早流入西方的格薩爾史詩。根據這個版本,西方藏學家才知道這部世界上最長的英雄史詩的存在及其流傳。
格薩爾史詩因其場景壯闊,且包羅萬象為東西方藏學家所驚訝。我們認為,它誕生於我國的橫斷山區並非偶然。一者是此地的有大乃容,唯有世界上地幅最為遼闊、地貌最為複雜的橫斷山脈,才容得下世界上最長的史詩;再者是此地的邊地效應,唯有康巴邊地,才會有更多的兼容並蓄,更多的融會貫通,在各不相同的民族風俗、各不相同的宗教信仰和各不相同的人文知識的相互碰撞間,醞釀出這一氣勢磅礴的偉大史詩。
希臘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有個叫海倫的美麗女人,她是天神宙斯與勒達的私生女,後因特洛伊人搶了希臘人的海倫,地中海地區爆發了著名的特洛伊戰爭,希臘人是靠木馬計贏得這場戰爭的;如今木馬計這個西方典故,全世界都知道;因特網中的那個“特洛伊木馬病毒”,就是拿它命名的。而格薩爾史詩中的“海倫”人物,就是龍女梅朵娜澤。
格薩爾的叔叔錯通對已經嫁給郭?然洛敦巴的龍女垂涎欲滴。因為郭人殺了嶺人總管王絨察查根的兒子璉巴曲傑,嶺人要出兵襲擊郭人,這時錯通偷偷給郭人射去一封泄漏軍情的神箭信,夢想將來郭人知恩圖報,把龍女當禮物送給他。這封信避免了郭人與嶺人之間的一場“特洛伊”戰爭,但並沒改變龍女被嶺人劫走的命運。
郭人逃亡之際,龍女被落在後麵了。奇怪的是,哪個郭人都看不見越落越遠的龍女,而龍女卻能看見他們,徒然看他們全跑光。郭人逃之夭夭,嶺人撲了個空。這時嶺人的總管王絨察查根說,嶺人可從不空手而歸,便叫他的同父異母弟弟森倫打個卦,看應該往哪個方向追才好。森倫由打卦得知,“不出一頓飯的工夫,刀不必出鞘,箭不必上弦,美女和財寶將垂手可得”。同是同父異母的錯通不相信森倫的話,他說要是在這個荒無人煙的野地裏能得到美女和財寶,就歸你一人享用。他等待著森倫被眾人恥笑,但等來的是一個美女跟在一頭母牛後麵朝嶺人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