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康巴人(1 / 3)

不是一個帕措,不在一起跳舞。

康巴諺語

舊時藏區有這樣一句話:衛藏的法,安多的馬,康巴的人。這話的意思是,以拉薩為中心的衛藏地區曆來律令繁雜,製度嚴酷,叫人望而生畏;而“四通八達”的安多地區自古是養馬的好地方,那兒的馬高大善跑,深受藏民青睞;說到康巴的人,無疑是講康巴地區民風強悍,民不畏死,惹不得。

由東而西來康區的外地遊客,一旦過了大渡河,不會看不到樹林間拔地而起的石砌碉樓。這些碉樓或隨山勢群起,或扼峽穀孑立,個個麵目黢黑,風骨偉岸,顯得既神秘又威武。若仔細端量,仿佛每個小窗眼都有一杆長槍捅出來。

康區的多數碉樓呈四角狀,但也有五角的,八角的,乃至多達十六個角的。《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就提及過這種古建築,並名之為“邛籠”。雖然康區現存的碉樓至今無人一一予以斷代,但它早在秦漢時期就有,這已成學界定論。其始作俑者,有人認為是古代羌人,也有人認為是古木雅人,更有人為此終生尋找羌人與木雅人的族係淵源,而我們現在更關注碉樓本身的構造、作用和它的社會意義。一個稍具文學想象力的外地遊客,會不由自主地認為康區碉樓是康巴人的重要象征。這種聯想不但恰當自然,而且意味深長。

建築學家對康區碉樓的擊節歎賞,是發覺其砌牆技術高超絕倫。砌牆的拿一堆不規則的大小石片,一片一片往上堆,可以堆五六十米高。石片間既沒用現代水泥粘合,也沒用古代漢人築城時所用的那種糯米灰漿嵌縫,可屢經地震搖動,數百年數千年屹立不倒。

而曆史學家更注意碉樓內外的刀光劍影。清代乾隆年間,金川土司依憑碉樓抵禦清軍。因為其牆體厚實,連火炮打過去也不濟事。無奈之下,乾隆皇帝命金川俘虜在北京香山建造同類碉樓,用以研討破樓戰術。通常碉樓內備有充足的糧食、武器和水,其內部至少有三四層樓麵,層與層之間由獨木梯上下,一若西歐中世紀古堡難攻易守。

獨木梯的簡約,恐怕舉世罕見。就用一根原木做成。就在原木上等間隔砍出一個個楔槽。就斜斜地靠在碉樓內沒東西固定它。上樓的人,隻能拿半個腳掌踏槽登梯;因為這梯子沒扶手,不得不像猴子一樣躬身攀援。

人們往往能夠從不同風格的建築上,看出各地的風土人情。而觀其建築內部的樓梯結構,更容易看出當地風土人情的特別之處。西歐的別墅樓梯往往位於房屋當中,且寬暢隆盛,盡顯其主人的豪華氣派;我國江南地區的民間樓梯往往狹窄陡峭,且隱蔽於屋角房後,所以江南人習慣將個人私秘深藏不露;而康區的獨木梯,則顯示康區生活的古樸、艱辛,以及凶險不斷。一旦出現險情,諸如官兵清剿,強盜夜襲,仇家持刀持槍而來,主人就立刻抽走梯子,叫樓下的上不來。時至今日,這種獨木梯在康區鄉裏仍隨處可見。清代金川叛亂大量消耗當年的豐厚國庫,曆時二十年之久,怕與這種梯子的獨特功能不無關係。

在康區,比金川戰役更為慘烈、且更為持久的是瞻對之爭。瞻對是康區的一個舊地名,地處甘孜州新龍縣一帶。川藏茶馬古道於折多山西麓的新都橋分兩路而西,其北路走道孚、甘孜、德格,南路走理塘、巴塘、芒康。因為北路比南路更荒涼,故南路曆代有官家驛站綴連,被稱為官道,而北路通常被稱為商道。瞻對位於南北古道之間,北上石門坎可襲擊商道商隊,南下雄辣山可挑釁官道官吏。因雅礱江縱貫全境,瞻對一帶峽穀幽深,地勢險要,而且民俗尚武,慣於“夾壩”。

夾壩是藏語強盜搶劫之意。康區的夾壩之風,不惟瞻對一地。民國時期,有藏人血統的民國政府赴藏女使者劉曼卿,就在她所撰寫的《康藏軺征》一書中,寫過雲南中甸那邊的夾壩情形:“縣屬東哇絨八村者,乃一產盜之鄉也。其居民什九為盜,秋收既罷,清閑無事,哨集成群,荷槍乘馬,四路搶劫。中甸縣城則為其唯一顧主。每一惠臨,雞犬驚駭,明火入室,負篋擔囊而馳。”其強盜行徑明目張膽,駭人聽聞。

而追究東哇村淪為“產盜之鄉”的緣故,劉曼卿感歎不已。東哇村與川康的鄉城、得榮相鄰。早年鄉得兩地的強盜頻頻光顧東哇,村民不堪其苦。因為地處縣境邊緣得不到政府庇護,又沒錢自購武器自衛防禦,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頻頻出村搶川康的牛,搶川康的羊,久而久之,竟青勝於藍,成了強盜也怕的強盜窩。大概鄉得兩地也是窮鄉僻壤之故,後來就專搶縣城,以同樣代價獲更多錢財。

瞻對與朝廷的直接對立,遠自清代雍正年間就開始了。因為朝廷駐防官兵亦被瞻對人視為夾壩對象,屢屢搶劫“行李、銀兩等物”,並“嘯聚抗官”,我行我素,朝廷不得不於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〇年),“派漢、土兵一萬二千人”遠征瞻對。這次戰役因清軍官兵敷衍了事,隻是走一遭給皇帝交差,結果大軍走後,故態複萌。

瞻對人是在土司指揮下抵抗清軍的。瞻對設立土司也是元代的事。元初有個名叫喜饒降澤的呷絨僧人在拜見忽必烈大帝時,表演了一套類似氣功或魔術的滑稽節目:把鐵條揉成鐵疙瘩。忽必烈一時興起,封喜饒降澤為呷絨土司。因瞻對是藏語鐵疙瘩的意思,故有人稱呷絨土司為瞻對土司。久而久之,呷絨這個地名為瞻對所替代,現在隻有學者在論文裏間或提到它。

瞻對班滾土司的強悍剛毅,曾叫乾隆皇帝頭疼不已。乾隆九年(公元一七四四年),瞻對人搶了大清軍官張鳳一行的“駝馬、軍器、行李、銀糧等物”,而班滾土司拒不交出其首犯,於是朝廷不得不又“派出漢、土官兵一萬二千名,遴選幹練之員帶領進剿”。帶隊的滿以為勝籌在握,可進了瞻對山區,才發覺那兒“山高雪深”、“碉堅寨固”、“糧運不濟”,隻好謊報戰績,搪塞乾隆。

這次戰役清軍先後出兵二萬四千人,曆時一年之久,但戰績不佳。除泄憤焚毀班滾土司的山寨外,一無所獲。乾隆一怒之下,將川陝總督慶複、提督李質粹、總兵宋宗璋等高官大員論罪處死。這時候,已被謊報“燒斃”,且其領地已被分割的班滾土司,仍統領瞻對。而被清軍招降的瞻對頭人,沒一個敢領受清軍賞賜的班滾領地。

嘉慶十九年(公元一八一四年),川督常明率萬餘兵力,曆時半年,討伐瞻對洛布七力土司,其戰績仍是隻焚毀了土司山寨,根本沒見到被謊報為“焚斃”的洛布七力。三年後,洛布七力的兒子工布朗結(亦稱布魯曼)迅速崛起,工布朗結不但公然堵截官道官員,同時兼並其他大小土司,成了瞻對一統天下的強勢人物。

道光二十七年(公元一八四七年),駐藏大臣琦善調任四川總督。琦善途經理塘時,工布朗結慫恿理塘人刁難琦善,不給琦善給養,不給琦善驛馬,叫琦善在理塘白白耽擱了十天時間。琦善上任後,給道光皇帝的第一本奏折,就是奏請朝廷發兵征剿工布朗結,於是朝廷令琦善親往督剿。琦善原以為藉此可“揚威於塞外”,哪知道打了四個月的仗,隻在瞻對外圍與工布朗結對峙,沒入瞻對半步。打不過就勸降,於是琦善奏請朝廷給工布朗結六品長官司虛銜,不料工布朗結不領情,將六品頂戴扔到河裏了。

時至同治元年(公元一八六二年),新任駐藏大臣景紋及赴藏查辦大臣福濟怕工布朗結攔路打劫,不敢貿然進藏。當時四川總督駱秉章正忙於堵截石達開,無遐顧及瞻對。就在朝廷左右為難之際,西藏嘎廈政府出兵一萬三千人,由巴塘、德格兩路進擊瞻對。

在此之前,西藏與康區並無隸屬關係。康區的各路土司,均由朝廷委任,與西藏毫不相幹。因為工布朗結曾揚言進攻西藏,也因為茶馬古道被工布朗結攔腰切斷,茶葉進不來形勢嚴重,所以不等朝廷同意,西藏就先斬後奏了。待朝廷出兵會剿,並以此防範藏兵時,藏兵已攻克工布朗結的山寨,並將工布朗結燒死在山寨裏;這回才真的是“燒斃焚斃”了。

事後,四川總督駱秉章奏請朝廷將瞻對賞給西藏達賴喇嘛,將燙手山芋扔出去,結果朝廷恩準,命達賴派堪布至瞻對建廟管轄,欲以宗教力量馴化山野民風。就這樣,瞻對成了西藏嘎廈政府在四川的一塊飛地。

但嘎廈政府並未派寺院堪布來瞻對,而是派代本來管。代本是嘎廈政府中的高級武官,這些人大都慣於賄賂上司,苛取於民,有“敲骨吸髓,尚嫌不足”之惡名。光緒十五年(公元一八八九年),瞻對人“不堪藏官之苛虐”,逐走藏官青繞策批,火燒官寨屋舍;光緒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又群而起之殺了藏官,把事情鬧得更大了。

清代有“治藏必先安康”之說,其著眼點一是康區戰略地位重要,二是康區民風強悍難馴。位於甘肅、青海、四川三省交界的色達草原,是康巴地區的另一處“瞻對”。據史籍記載,雍正朝廷曾敕封色達阿虛頭人為長官司,且雲阿虛土司每年認納狐皮三十張,折合征銀十五兩,可色達人誰也沒見過朝廷的敕封書,誰也沒給朝廷交納過半張狐皮。

以“改土歸流”著稱的趙爾豐,是晚清說一不二的川邊大臣。陳渠珍在他的《艽野塵夢》中是這樣描述趙爾豐的:“官兵守候久,朔風凜冽,猶戰栗不可支,爾豐年已七旬,戎裝坐馬上,寒風吹衣,肌肉畢見,略無縮瑟之狀。”可見其性格之剛烈,絕非尋常之輩。

當時趙爾豐對色達也要“改土歸流”,決心征服從未被人征服過的色達人。部隊走到離色達僅一日路程的地方,趙爾豐突然發覺不對頭。這時他才知道,色達人“居無廬舍,遷徙莫定,難得而製”。正巧色達頭人派信使轉告趙爾豐,答應“約束百姓,永不劫掠”,於是趙爾豐踩著這個台階,體麵收兵往回走。對色達的“改土歸流”,自然半途而廢。其實,有史以來色達並無土司,當“無土可改”。

上世紀二十年代,青海果洛地區被回族首領馬步芳攻陷。得隴望蜀,馬步芳企圖進而征服果洛以南的色達人。這時他給色達頭人阿虛?嘎讓棍送去一封信,信中夾了數枚鋼針,暗喻“馬家軍”堅若鋼針,銳不可擋。

這情形與土耳其蘇丹給查波洛什人寫勸降信如出一轍。俄國著名畫家伊裏亞?葉菲莫維奇?列賓,曾以他醉心於鴻篇巨製的藝術熱情,遊刃有餘地畫下了查波洛什人給土耳其蘇丹寫回信的宏大場麵。這些草原牧人的粗獷、強悍,以及他們因個性不同所表現的不同表情,或憤怒,或幽默,一一為列賓凝固於畫麵上,得以留傳千古。

當年阿虛?嘎讓棍給沒給馬步芳寫回信,我們尋訪色達牧人時,其年長者也語焉不詳。色達人隻記得一件事:阿虛?嘎讓棍將鋼針一根根砸斷還給馬步芳。當時盡管馬步芳的騎兵部隊數倍於阿虛部落,並且馬匹充足,武器精良,但不敢小瞧色達人。征服一個殊死抵抗的草原部落,將付出何等沉重代價,馬步芳顯然反複思量過。

在康區,無論是瞻對人還是色達人,他們的剛烈性格,均堪與頓河流域的哥薩克人相提並論。原蘇聯作家肖霍洛夫寫《靜靜的頓河》,其篇首中有這樣幾句著名題詩:“我們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光榮的土地上播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靜靜的頓河上裝飾著守寡的青年婦人……”顯然拿它來描述瞻對人或色達人,甚而康區各地的康巴人,也是十分妥帖,十分自然。

曾以“湘西王”自居的陳渠珍,不但寫文章生動精當,打起仗來也勇武剛強。他隨川軍入藏駐防工布江達時,曾深入康區波密,與波密人打過仗。期間數次目睹波密人大量“往土地裏播種頭顱”的慘烈情形,他本人也差點那樣。說到波密人不怕天不怕地的粗野性格,當年一位江達活佛跟他講過底下這件事。

五年前(應是一九〇六年左右),集舊西藏政府、宗教及軍隊大權於一身的達賴活佛,一行二百餘人路過波密,被波密人攔住去路。其理由是,達賴所給的買路錢不夠數。彼此爭執之際,波密人稱這有案可查。結果馬上背來一個禿頭豁齒的百歲老人,擱地上叫他曆數曆次達賴路過波密時留下的贈品數量。達賴一行人無言以對,隻好如數補交,不然過不去。

接觸過藏學史料的人,都知道亞曆山大莉亞?大衛?妮爾是誰。這位法國女性的兩個重要頭銜是:藏學家和探險家。一九二一年秋,為進入當時不許外國人進入的聖城拉薩,大衛?妮爾化裝成她義子庸登喇嘛的藏族母親,由滇藏路徒步橫穿康區。這次探險旅行不但艱苦卓絕,並且危機四伏。而其最驚險的情形,就發生在波密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