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敲馬蹄鈴聲細,雪壓槍頭劍氣寒。
清代川軍督隊官?陳渠珍
乍讀這兩句七言古詩,不免令人想起唐邊塞詩人王昌齡或岑參。王昌齡的“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寫的是河西走廊上的祁連山;岑參的“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寫的是古輪台(今新疆米泉)而南的博格達山;而這兩句詩,則寫的是由甘孜前往江達,長途跋涉於橫斷山腹地的軍旅情形。
清末川軍入藏,身為營副軍職的陳渠珍於暮秋時節,隨部隊一路走過“嶂巒橫亙,冰雪滿山”的康巴地區。事後他回憶道:“每從山腹過,山水瀉冰,寬恒至十數丈,人馬通過,須先鑿道敷土,方免傾錇。穀底溪流,亦凝結成冰,牛馬數千,踏冰過,冰破碎聲聞數裏。”其山川之壯觀,軍旅之寒苦,頓時躍然紙上,讀來身臨其境。
由川入藏的路始於哪朝哪代而今無從稽考。現代學者稱其為茶馬古道,意指興於宋,盛於明的茶馬互市。藏民喝茶的曆史,大約起源於古吐蕃時期的都鬆芒波傑讚普年代,相當於內地的中唐時期。較之於茶馬古道更叫人耳熟能詳的是絲綢之路。古絲綢之路由長安而西,沿河西走廊入西域,過博格達山,至波斯,至羅馬,遠自西漢張騫出使起就聞名於世。曆代著名詩人留下的古邊塞詩,大都是絲綢之路上的觸景生情。而川藏茶馬古道,自成都經康定,過昌都,至拉薩,至尼泊爾,甚而遠至印度,也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古代國際商貿通道,但遠不如絲綢之路名聲大。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茶馬古道上的橫斷山脈,比絲綢之路上的河西走廊難走得多。一個是高山峽穀,一個是寬闊平川,不可同日而語。
藏民喝茶的曆史,雖不如植茶市茶的漢人久遠,但嗜茶如命的習性卻是根深蒂固。據到過藏區的漢人觀察,藏民平日三件事最重要:一是喝酥油茶,二是念經,三是耍壩子。藏民的虔誠信教是眾所周知的,將喝茶與念經相提並論,可見茶葉在藏區非同小可。學者於田野考察報告中記載:一般情況下,藏族不論貧富,“每日至少飲茶五六次,每次每人必十數碗”,故藏區有“漢族飯飽腹,藏家茶飽肚”之說。
四川名山有一處古建築,當地人稱之為長馬寺。豈料這是以訛傳訛,誤將茶馬司讀成長馬寺了。如今寺內有大雄寶殿,拜佛敬佛的絡繹不絕,可在宋代,這兒卻是商人領取“茶引”的地方,於佛事毫不相幹。
自宋代起,朝廷以茶易馬,用內地的茶換取藏區的馬,這成了當朝重要國策之一。古代生活中,馬匹的重要地位是顯而易見的。若拉車缺了馬,客貨運輸就成問題;打仗缺了馬,問題更大。我國內地沒有草原養馬,古代馬匹大都取自北方胡地,或蒙古高原,或河西走廊。因宋朝對北方的控製日趨減弱,這才等而下之地大量收購藏區的矮個藏馬。這種收購通常是以物易物,拿茶葉來換。
宋代於藏區邊緣設茶馬司控製這種交易。其具體手段是,發“茶引”限製交易數量。何謂茶引?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朝廷對茶葉出口配額的批文。有了這種批文,才能名正言順地以茶易馬。這樣做的好處是,既可控製茶馬互市的價格,又可保障朝廷的關稅收入。
明代與宋代相仿,也嚴重倚賴藏馬於交通或戰事,且明代比宋代更嚴,任何人不許私自把茶葉賣到藏區去。洪武末年,有個叫歐陽倫的朝廷命官以身試法,多次使喚家人販茶出境;在內地低價收購,至藏區高價出手,賺到盆滿缽滿。而其過境時,往往前呼後擁,招搖於市,沒一點遮遮掩掩的害怕樣子。當時誰都知道歐陽倫是當朝皇帝朱元璋的女婿,官至駙馬都尉,所以連知府見了,也不敢過問半句。
有一次就出事了。河橋巡檢司有個巡檢官大概血氣方剛,當道攔住浩浩蕩蕩的車隊不讓走。這時候,駙馬的家奴周保發火了,動手捶了巡檢官一頓。大概還是血氣方剛的緣故,巡檢官受不了這份窩囊氣,徑直上書朱元璋,結果皇帝“大怒,賜倫死,保等皆伏誅”。當朝駙馬因走私茶葉而送命,時人聞之不禁唏噓畏懼,歐陽倫亦由是留名史冊。明代控製茶馬交易之嚴,於此可略見一斑。
輸往藏區的茶葉人稱藏茶、馬茶或邊茶。江南人喝茶講究喝“雨前茶”。穀雨前采摘嫩芽烘焙搓揉,所以也有人稱其為芽茶或細茶。“雨前茶”泡開後碧綠清香,為文人雅士所鍾愛。藏茶則秋季采摘。為便於計量及運輸,通常連枝帶葉地被壓成磚形,所以也有人把它稱為磚茶。磚茶經煮耐泡,且遠較細茶濃釅,既可消解吃牛羊肉的油膩,又可大量補充藏地因鮮有菜蔬而嚴重缺乏的維生素,是藏區藏民不可或缺的重要飲料。磚茶又有“黑茶”、“老青茶”、“大葉子茶”之別,單看這些名稱,便可推斷其茶葉的粗糲程度。
藏區位於人稱“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因地貌複雜而氣候多變,不宜種植茶葉。所以,藏茶的產地均在藏區之外。我國著名藏茶產地,一是四川的雅安,二是雲南的普洱。雅安有這種說法:做邊茶的不喝邊茶。究其原因,大概是邊茶過於粗糲之故。內地人崇尚精細,見不得粗壯節梗漂浮於碗盞之中。
不過邊茶也有優劣之分。就四川而言,產於雅安、名山一帶的品質較高,為舊時拉薩的貴族僧侶所青睞;而產於雅安北麵的灌縣、大邑一帶的就不大好,通常隻賣往康巴地區。雲南那邊也這樣,產於猛庫一帶的原山茶,是普洱茶中的精品,以前茶馬商人依十比一的比例購原山茶,以供藏區少數貴族僧侶享用。
普通藏民,尤其是普通康區藏民,是不講究茶葉品位的。生活在小橋流水間的江南文人,見了藏茶一定喝不下去;而生活在高山峽穀的康巴漢子,也一定討厭清淡無味的“雨前茶”,不以龍井、碧螺為珍品。雖然同樣都喜歡喝茶,但這兩地的風土人情差異之大,一如其海拔高度有天壤之別。
以前內地漢人視康區古道為危途,其險峻的程度,拿馬幫的話來講,“連跳蚤也可以把人蹬下崖子去”,不像現在有波音飛機飛過去。那時候,敢走康區的漢族商人要有視死如歸的勇氣才行。一隊人走進山嶺中,即便人數有成百上千之多,也好像一窩蟻群在山間爬動;若從山頂俯視,不仔細看就看不到。
在那裏,自然界中的各類生命都顯得異常渺小,而且較之於其他任何地方都公平得多;如莊子所雲,斥鴳雖小,堪與鯤鵬等量齊觀。一個充滿發財欲望的商人被泥石流吞沒,如同一隻成日渾渾噩噩的螞蟻被吞沒一樣尋常。
無獨有偶,對應於橫斷山北部的川藏路,其南部還有一條與之同等重要的茶馬古道,這就是滇藏路;它自雲南大理起,經麗江,過德欽,過波密,直至西藏拉薩。這兩條古道在商務方麵,以及人文方麵的彼此呼應,彼此對稱,彼此間因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曆史沿革不同而存在種種細微差異;這在學者眼裏,全是饒有趣味的人文課題。
康定和麗江是南北茶馬古道上的兩個重要城鎮,前者在康區之內,後者在康區之外。進入康區的一個重要標誌,不是迎麵而來的藏民越來越多,而是那兒的大山大河叫你應接不暇。康定因《康定情歌》風靡全國為內地人耳熟能詳,把康定圈在康區之內的,一是那座“高呀麼高萬丈”的二郎山,二是那條“大渡橋橫鐵索寒”的大渡河。在康定,穿城而過的雅拉河與折多河終日洶湧奔流,白浪滔天;在小小的康定縣城內任何一個位置,都很容易看到全康區海拔最高的雪山貢嘎山。
到了麗江雖然也能看到雪山,但麗江沒有大江大河的磅礴氣勢。麗江為人稱道的是,其城北的黑龍潭泉水湧動,且一而三,三而九,流經一道道閘口,流遍全城大街小巷。在麗江住過八年之久的俄國作家顧彼德(P?Goullart)曾不禁擊節感歎:這是世界上唯一拿泉水清洗街道的古城!
麗江水多橋多,城內有石砌古橋三百五十四座,頗具江南水鄉情調,故有人稱它為“高原姑蘇”。其實這個稱謂似是而非,麗江依山就水的不拘一格,鋪街五花石的斑斕粗拙,實古樸古雅,不同於江南姑蘇的精巧精細。
舊時麗江由木土司治理。我國的土司製度始自元朝。因鞭長莫及,中央政權通常將世襲土司官職,授予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首領。明洪武十五年(公元一三八二年)明軍入滇,麗江納西頭人阿甲、阿得率眾歸附,因欽賜以“木姓”,故名木土司。木土司極盛時期,曾出兵征伐康區南部。西藏芒康縣下鹽井地區,現在是藏區納西人聚居地之一。他們雖然穿藏衣,說藏話,跟藏民一樣喝酥油茶吃糌粑,但至今依然擁有他們祖先當年拚性命搶來的諸多鹽井,累世以背鹽曬鹽謀生。
講起麗江,無論是學者還是遊客,都會提及麗江大研鎮的四方街。這座位於城鎮中心的著名方形廣場,自古就是商賈雲集之地,多條商道由此輻射至城外四麵八方。二次大戰期間,由滇藏路至尼泊爾至印度,是國內通往世界的唯一安全商業通道。據統計,當年大研鎮有大小商戶一千二百家之多。連民國時期的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農業銀行、礦業銀行等九家現代商業銀行,都來大研鎮設辦事處,一同角逐這裏的金融生意;其繁榮程度,堪與省會昆明較勁。
木土司府第雖有王家氣派,但它始終位於城南角隅,並未像中原皇家一樣“居中為尊”。而且,麗江大研鎮從未築建城垣。民間的說法是,木家土司聰明得很,知道若築了城,就是“木”字被圈起來變成“困”字,不吉不利。由此,亦可看出木土司海納百川的開放胸襟。
康定也有土司,而且比麗江木土司更早。公元一二五二年,忽必烈大帝遠征雲南大理,沿途招撫當地酋長,確保歸途安全;凡歸附者,授以世襲官職,以“金銀符”為證。於是,位於大渡河西麵的一個西吳絨酋長,成了元初川康六大土司之一的長河西安撫司。明代稱其為河西魚通寧遠宣慰司。至清代,簡稱明正土司。後因川藏茶馬古道的逐漸興盛,位於古道要衝的打箭爐日益繁華,明正土司才由西吳絨遷至打箭爐發號施令。而打箭爐,正是川康重鎮康定的舊名;故康定別稱爐城,至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