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子中不乏女人,李老漢的侄媳就背過茶,而且力氣很大,最多背過十三包。除晚上睡覺外,背子不能擱下肩頭的茶包,因為上肩要請人幫忙,非常麻煩。由是之故,女背子在途中,不得不像男人一樣站著拉尿,既飽嚐了男人艱辛謀生的苦楚,又喪盡了女人自持自尊的臉麵。
“石門坎的梯梯實在多,冷竹關的涼水不好喝。”這是茶馬道上的一句古民謠。自冷竹關到瓦斯溝的山路,多半在半山腰鑿石築就。古人曾這樣描述過這條路:“高岩夾峙,一水中流,宿房鋪戶,半在山麓,半臨水邊。”抬頭仰望古道遺跡,不免叫人心跳膽戰。
背子背茶,隻背到康定。康定以西的路,由藏族“馱腳娃”來走。川康地區將趕馬人叫“馱腳娃”。舊時,西藏各地的僧俗首領常自己組織商隊來康定馱茶,其藏名為“多巴”,意指“到打折多去的人”。打折多是康定的藏語地名,在衛藏人看來,康區是荒涼邊地,康定又在康區邊緣,無疑若天涯海角一般遙遠。因路途坎坷,生死難卜,不少“馱腳娃”會在動身前給家人留一份“卡青”以防萬一。
何謂“卡青”?
生前遺囑。
最早來康定定居的漢人是陝西客商,所以康定城裏有一條街叫老陝街。乍來康區聽不懂藏話,老陝們就自編口訣,強記硬背。“酥油麻,鹽巴嚓;驢叫哈哈馬叫達……”這口訣朗朗上口,記性不好的也記得住。在生存艱難的橫斷康區,人的生存本能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得淋漓盡致。
清同治年間,一位鄧姓漢族皮匠由四川雅安府清溪縣來打箭爐來開鋪子。在外鄉異土,他用家傳手藝製作一種柔韌耐磨的紅牛皮,藏語稱其為“路各古瑪”,深得康區藏民喜愛。而由這種紅牛皮手工縫製的“康鞋”,藏語稱“夯”,也暢銷於整個康區,曆久不衰。時至今日,康區藏民跳鍋莊舞仍腳穿康鞋,歡快踢踏。
與康定南北呼應的麗江古鎮,也有紅牛皮聲名遠揚。納西人稱麗江束河村為“少瓦習熱本”,意指“束河皮匠村”。當年很多束河人都藉此謀生,有句話是這樣說他們的:“隻要手頭有錐子和紗線,就餓不著麗江束河人。”
但追根溯源,開麗江皮革業之先河的,也是四川人。祖籍四川西昌的回族皮匠馬鶴仙,於一九二七年來麗江創業。他非但會做紅牛皮,還會做綠牛皮,大紅大綠是藏民喜愛的顏色,所以馬鶴仙製作的紅綠馬籠套及紅綠腰帶包,在康區人見人愛;甚至沿茶馬古道遠銷西藏、尼泊爾、印度等地。
當年麗江著名納西商人李達三,就年年派馬幫將馬鶴仙的紅綠牛皮運往西藏拉薩。李達三的馬幫插“達”字旗號,藏民稱他“聰本達三”。李達三不但精通藏語,而且生性豪放,因此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昆明、康定、昌都、察隅、拉薩、印度等地,都設有“達記”分號。僅抗戰時期的一九四三年,“達記”商號運往西藏及印度的貨物就有三千多馱。民間傳說李達三神通廣大,尤其與藏區上層關係密切,他寫一張條子,抵得上千軍萬馬。據說當年滇藏路常有強盜出沒,但“達記”馬幫卻從未遭受侵擾。李達三曾為民國政府調停過中印公路糾紛,被授予“中印公路少將副專員”虛銜。當時的察隅藏族頭人見“聰本達三”出麵,才放棄抗拒政府的決心。
據納西人講,李達三雖是商界巨子但生性簡樸,發達後還經常穿補丁衣服;他生前篤信藏傳佛教,每日清晨念經,而且經常周濟僧侶和寺廟,亦常常周濟窮苦百姓。老人晚年受政治衝擊,常衣衫襤褸地走在麗江石街上。一次背著重物趔趄踽行時,迎麵碰上幾個從康區過來的藏民。這些藏民認出這位昔日在康區赫赫有名的納西“聰本”後,不禁潸然淚下,或掏錢給他,或拿下他背上的重物要幫他背,可老人用藏語婉言謝絕他們的好意,仍趔趄踽行,默然離去。隻有徒步走過康區的人,才明白“高山走得,低穀也走得”的道理;走茶馬商道如此,走人生之路亦如此。
拉薩八廓南街十一號是一所老房子,它是舊時康巴商行“邦達昌”設在拉薩大昭寺轉經道上的辦事處。述及康巴漢子,自然是他們魁梧雄壯的體貌,飽經風霜的麵孔,頭纏紅帶子的強悍,給人印象深刻,其實康巴漢子不但豪氣幹雲,而且擅長經營。時至今日,在拉薩八廓街開店擺攤的,十之八九仍是康巴人。在藏區,名聲較之“達記”商行更顯赫的是“邦達昌”。身為敢於鋌而走險的康巴漢子,邦達尼江於清朝光緒年間,就販鹽販馬販茶葉,成了昌都芒康的頭號富商。
十三世達賴避居印度窮困潦倒時,邦達尼江傾其家產資助達賴。而達賴回拉薩後,投桃報李,將西藏的黃金及羊毛專賣權授予邦達家族。其時藏軍司令渣絨偷將羊毛運往印度,邦達尼江鬥膽扣下司令官的羊毛馱隊,這是西藏曆史上首次出現藏民與藏軍公開叫板的重要事件。經西藏嘎廈政府大臣審議,最終邦達尼江獲勝。
當年邦達昌不僅在拉薩有辦事處,而且在上海、成都、重慶、香港、加爾各答,均設有分號。僅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六年五年間,邦達昌在雲南麗江的分號,就彙往印度一千萬盧比,其經濟實力之雄厚,於此可見一斑。
在邦達家族中,比邦達尼江更出名的是邦達三兄弟。長子邦達養壁曾任西藏嘎廈政府三品官,是西藏派駐印度的商務代理人;次子邦達繞嘎年輕時到印度學英語,是孫中山思想的追隨者,曾企圖以三民主義改革西藏政治結構;幼子邦達多吉曾任如本官職,有英式馬槍五百支,部下數百人,防守芒康一帶。
一九三四年春,拉薩盛傳嘎廈政府將逮捕組織“西藏革命黨”的邦達繞嘎,其弟邦達多吉當即起兵反叛噶廈政府,親率芒康士兵四百餘人,夜襲駐守芒康的藏軍兵營,其守軍代本諾朗因有事外出,幸免被俘。當時大哥邦達養壁在拉薩被捕,邦達家族在拉薩的產業被查封,在印度的產業被要求凍結。雖然此事與商務無關,但邦達兄弟秉承其父親敢做敢當的粗獷性格,於此顯露無遺。邦達家族的祖籍在康區橫斷山腹地,故邦達兄弟,尤其是邦達多吉,無疑是康巴漢子的典型人物。
相傳第一個走滇藏茶馬古道的,是一位名叫農布桑目的康巴商人。據說馬幫走這條古道的種種規矩,都是他設立的。比如啟程前要祈禱,過山口要煨桑,路途中哪些話不能說,到了哪些地方要唱歌,要跳舞,要加肉加菜打牙祭,均有嚴格規定,不得違背,不然路上就要出事。
瀾滄江流經雲南德欽縣境內,橫斷古道於兩岸山崖間。舊時走這條路,必定靠溜索過江。溜索在康巴山區比比皆是。上文所述的清軍督隊官陳渠珍,曾在他所撰寫的《艽野塵夢》一書中寫道:
“……引一老人,負藤繩兩盤至。沿河上下呼喚甚久。始見對岸來一番人,手攜毛繩。於是彼此各持繩的一端,向上流力拋。忽兩繩相交結,成一繩。再張索橋,引渡而過。兩岸原有石墩,高丈許,中埋木柱。拴橋繩於柱上,即成橋梁矣。對河番人,攀緣藤繩而過。餘取所攜毛繩觀之,其一端係有三棱鐵鉤。又視老番繩端,亦係一鐵球,大如卵,始知兩繩相交,即鉤結為一矣。”
就這樣,一座繩橋很快方便搭就,天塹變通途。過溜索時,身子高懸空中,身下白浪翻滾,其險惡情形,直叫人魂飛魄散。一九四八年,納西商人賴耀彩與藏族商人馬鑄才共同出資,由德國工程師安神父指導,在德欽縣佛山鄉境內的古道上,建起一座其橋名為“普渡橋”的鐵索橋,從此結束走滇藏路靠溜索過江的漫長曆史。
注解
耍壩子:藏區特有的郊遊活動。每到春夏期間,氣候溫暖的時節或節日,男女老幼帶著帳篷、炊具等生活必需品,騎馬或徒步到鮮花盛開、水草豐茂的草壩上,或到有溫泉有溪流的山林草壩間,搭起帳篷、鋪上卡墊,盡情地享用酒食、唱歌、跳舞、打靶、對山歌、猜謎語、賽馬、玩遊戲等。持續時間從三五天到十天半月不等,盡興方歸。
上師、金剛持:上師,指導皈依佛法的導師,也即佛教三寶之一,僧寶。他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精通並修習佛教經典;二是以授徒的方式傳播教法。金剛持,又叫“執金剛”,對密宗大德的尊稱。
西藏嘎廈政府:噶廈,藏語音譯,意為“發布命令的機關”,舊譯噶廈公所或噶沙公所。舊時西藏地方政府。清乾隆十六年(一七五一年),清政府廢原封郡王,命由噶倫四人主持噶廈,秉承駐藏大臣與達賴喇嘛的意誌,共同管理西藏地方行政事務,遂成定製。下設仔康和譯倉兩大機關,置僧俗官員多人,一九五九年三月解散。
如本:舊時藏軍職銜,相當於現在的營長、連長之類。
代本:既是舊時西藏相當於一個團的建製,又是對這個軍事建製的長官的稱呼。每個代本約500人,其頭領被稱為某某代本。
煨桑:藏族的一種祈禱儀式,即用柏樹枝和艾蒿等物燃起火焰,向天神作祈禱,請求賜福保佑。相當於漢族的燒香、敬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