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康定流行過這樣一句藏族諺語:主人是明正土司,頭人是瓦斯碉,上師是金剛持 。明正土司在康定的顯赫權勢,一如一家之主,一國之王,說話一言九鼎。但深究川康曆史的漢藏學者,曆來對明正土司屬下的大小“鍋莊”更感興趣。上述藏諺中的瓦斯碉,就是康定曆史上名聲卓著的“鍋莊”之一。
對行走於茶馬古道的商人來說,除山路崎嶇險峻而外,還有一件麻煩事情,這就是語言不通。內地商人入藏區聽不懂藏話,同樣藏區商人來內地也聽不懂漢語,彼此間直接交易茶馬實困難重重。於是,茶馬古道上就出現了別具一格的中介商:一是四川康定的“鍋莊”,一是雲南麗江的“馬店”。無論是康定的藏族鍋莊主,還是麗江的納西馬店老板,都不但通曉漢藏語言及其風土人情,而且精通茶馬交易中的各個商務環節。
“鍋莊”之名的來由,學界至今未有定論。有人認為,早年西藏商人來打箭爐做生意時,往往拾三塊石頭架鍋熬茶,言其一鍋三樁。但也有人認為,“鍋莊”是藏語“穀章”(貴族之意)的變音,因為鍋莊主多數是藏族上層人物。而叫人容易誤解的是,藏族的一種民間舞蹈也叫鍋莊,與前者同音不同義。
康定鍋莊主早年是明正土司的商務管家,瓦斯碉是其最早的四大管家之一。明正土司每年把自己的土特產交給鍋莊主,讓他們代表自己對外貿易。與之同時,漢族商人也把內地運來的貨物,交給自己信賴的鍋莊主出售。通常漢藏商人住鍋莊不用付房錢,鍋莊主靠抽取“退頭”賺錢。所謂“退頭”,實等同於當今的商業傭金,通常傭金率約為成交額的百分之三。
時至清嘉慶年間,康定有著名鍋莊四十八家,其碉樓棧房,鱗次櫛比,蔚然大觀。出入瓦斯碉鍋莊的藏族商人,不僅有康巴地區的德格、白玉來的,還有衛藏地區的拉薩、日喀則來的。每年春夏季節,瓦斯碉鍋莊的碉樓前總是車水馬龍,貨物堆積如山;其中有貝母、蟲草、麝香、鹿茸、狐皮、豹皮,還有藏毯、藏紅花、藏青稞、藏葡萄等。以時幣計算,其年貿易額高達八十萬元之巨。瓦斯碉鍋莊之所以出人頭地,不但因為其家族精明豪放,擅長於廣開財路,而且因為曆史上這個家族出過多位活佛,人稱“活佛窩”,備受各地藏民敬重。因受命於或依賴於瓦斯碉鍋莊的平民不計其數,故有“頭人是瓦斯碉”之說。
早先鍋莊主全是藏人,因鍋莊可以自由轉讓,後來就有漢人躋身其間。大凡生意人都不肯輕易把自己的店鋪盤出去,所以鍋莊主若手頭緊,難以為繼了,情願將自己的客商,抵押給別的鍋莊,也不肯賣掉這份產業。通常客商與鍋莊有口頭合同,不會見異思遷而失信於人。待抵押期滿,被抵押的客商仍回原鍋莊落腳,說一不二。商業繁榮,實有賴於各方經商者都尊重市場規律,康定鍋莊的興起與發達,便是明顯例證之一。
康定鍋莊隸屬於明正土司,而麗江馬店,則多由當地納西平民執掌,後者比前者自然更市場化。在麗江,馬店主也主要替藏族商人當中介。城北的雙善村,後來就成了主要接待藏族馬幫的商業村落,區區一個小村子,曾有馬店十七家之多。藏人稱店主為“乃聰”,稱商人為“聰本”,稱傭金為“八贈”,其一應商務運作,與康定鍋莊大同小異。
納西馬店主的商業頭腦,跟聞名於世的皖南徽商一樣靈活。他們對藏民的生活習性了若指掌,招待藏民馬幫無微不至,且親親熱熱喊藏民喊大哥。他們知道馬幫習慣睡在地上,所以店裏一般不搭床鋪,客人就躺地板上睡覺。同藏民帳篷一樣,客房中間燒火塘,趕馬人可一邊烤火一邊念經,賓至如歸。馬幫要走的當天,知道不可打掃房間。客人一走就掃地搞衛生,這在藏民看來有掃地出門之意;若路上遇到麻煩事情,說不定就來找你算帳。
納西人是當今世界上唯一保留象形文字的古老民族。納西人用字形古怪的東巴文書寫《東巴經》,它是這個民族最古老且最權威的曆史著作。《東巴經》上有下麵這樣一個故事。
不知什麼原因,天神祖勞阿普的女兒襯紅褒白,在談婚論嫁的時候,居然沒看上一個天界裏的未婚男人。而在這時,納西人的祖先崇忍利恩,也因為在人間找不到意中人,不辭辛苦來天上找。結果這對男女一見鍾情,襯紅褒白不顧她父親——天神祖勞阿普的阻撓,毅然下嫁崇忍利恩,成了納西始祖的妻子。
婚後襯紅褒白跟崇忍利恩生了三個兒子,可奇怪的是,這三個男孩都不會開口說話。為此,這對小夫妻非常傷心。後來他們派能說會道的蝙蝠,去天界請天神解疑釋難。這時候,心裏還是心疼女兒的天神祖勞阿普,對蝙蝠道出個中秘密:這是沒祭天的緣故。
於是小夫妻趕緊虔誠祭天,一應儀式不敢疏漏半點。後來,他們的三個孩子果然都開口說話了。一天早上,孩子發現白馬來地裏吃蔓菁,情急中老大用藏話、老二用納西話、老三用白族話,不約而同地叫起來:“白馬吃蔓菁羅!”
由此可見,曆來納西人稱藏民為大哥,不單是商人間的江湖客套,而是有其深厚曆史淵源。納西“馬鍋頭”趕著馬鈴丁當的騾馬過瀾滄江過怒江,沿綠色河流一般的邦達草原走向拉薩時,就像走親戚一樣從容不迫。
“馬鍋頭”是麗江人對馬幫頭領的傳統稱呼。茶馬古道上的許多地方都因荒無人煙而給養匱乏,所以馬幫成員的吃喝拉撒,要嚴格控製才行。據說吃飯時,總是由帶隊的掌勺從鍋裏打飯,所以馬幫頭領被稱為“馬鍋頭”。
馬鍋頭可能是馬幫東家,也可能是東家雇來的,也可能自己有馬在馬幫中,既拿工錢又拿紅利。趕馬的被稱為“馬腳子”,每日往馬背上裝貨卸貨,是他們的主要活計。除此之外,他們還得承擔其他生活事務。
據當年給東家張筱舟當過馬腳子的藏族老人多吉慈仁回憶,他們每次出發前,都要舉行祈禱儀式。這時候,每個馬腳子都要把自己的一根靴帶從皮靴上解下來,雙手舉帶齊眉,口中低聲祝念:“到了習瑪塘不要輪到我放騾子,到了穀間塘不要輪到我砍柴,到了赤雖拉山不要輪到我扛水……”
習瑪塘、穀間塘和赤雖拉山,這三個地名當年在馬腳子眼裏非常可怕。習瑪塘位於德欽縣奔子欄境內,那兒沙多無草,騾馬覓不到食往往四處逃散,在那兒放牲口老叫人提心吊膽;穀間塘位於昌都邦達附近,當地缺柴禾,宿營時夥夫得四處拾牛糞當柴薪,要拾到夠燒茶炊的牛糞實屬不易;赤雖拉山位於瀾滄江西岸,在山頂宿營時,用水要到山腰去扛,累了一天還得上上下下打幾趟水,這真是苦差事。事先求神祗保佑,別叫自己趕上這幾件事,是馬腳子的心裏話。
祈禱結束後,大家將靴帶交給馬鍋頭,由他擱火上薰一薰,也雙手舉帶齊眉,也口中低聲祝念:“一路上的寺廟、神佛、山神、畜神、龍神,保佑筱舟藏的馬幫逢凶化吉,遇險呈祥,一路平安!”然後將手中的靴帶分成三份,一邊分一邊說:“從今天起,這一組放騾子,這一組砍柴,這一組扛水,以此類推,輪到拉薩。”
馬鍋頭把馬幫分成幾組,給每兩組發一頂帳篷,給每兩個馬腳子發一個皮袋。這皮袋裏裝著騾馬掌鐵,以及釘子錘子等換騾掌馬掌所用的工具,還有用來縫縫補補的針頭線腦什麼的。而且每個馬腳子的後腰上,都係一隻碎花氆氌掛包,裏麵裝喂騾喂馬的糌粑和木碗,藏語稱之為“普可”。各組的頭騾和二騾脖子裏掛響鈴,趕頭組的在頭騾二騾的茶包上各插一麵紅布方旗,旗子上貼一塊由黑金絲絨剪成的“張”字,表示這隊騾馬是張筱舟家的,對外稱“筱舟藏”。
從麗江橫穿康巴至拉薩,通常一年隻能打一個來回;去時草原峽穀處處山花爛漫,來時則一派冰雪景象。徒步行走於這漫長的茶馬古道,馬幫的工作秩序和生活秩序,不主要靠馬鍋頭的權威來維持,全體馬幫成員的同舟共濟,才是一路平安的可靠保證。
納西馬鍋頭趙應仙,曾在藏區草原上見到過這樣一個奇怪現象。他說那兒有一種鳥會跟老鼠住在同一個窩裏,天冷的時候,鳥會背起老鼠出去曬太陽;沒吃的時候,老鼠會扒來果子與鳥一同分享。這種“鳥鼠同穴”的奇怪現象,是生物處於惡劣生存環境下的顯著觀照。同樣也處於這種惡劣環境中,馬幫裏誰都明白齊心協力的好處,你爭我奪的惡果。若路上遇到麻煩事情,通常馬鍋頭會誠懇征詢眾人意見,從善如流;馬腳子則義重如山,若有事輪到自己,赴湯蹈火也勇往直前。
走滇藏古道的馬幫有這樣一個規矩:馬腳子可以一麵替東家趕馬,一麵自己備馬馱貨;若馱的是東家的貨,可以得一筆運費,若馱的是自己的貨,賺到的錢全歸他自己。顯然這是東家對馬腳子的顧惜。拿東家的話來說:“自己要找錢,也要讓別人找錢。”
而走川藏古道背茶包的“背子”,掙錢比馬腳子更艱難。他們大都是四川漢源、天全、瀘定一帶的貧苦農民,一路靠體力背運,苦不堪言。我們在瀘定磨西鎮采訪過一位曾背了十多年茶包的漢族老人李光榮。八十二歲的李老漢,是十三歲開始當背子背茶的。起初隻背三包,每包十六斤重,後來能背到十二包;而身強力壯的,能背二十包,重達三百二十斤。背子大都穿草鞋走路,手裏拿一根丁字木拐,人稱杵拐子。於崎嶇山路間背茶,通常成群結隊。領隊的若拿杵拐子杵幾下腳底的石頭,便是叫大夥歇一會,這叫“叫拐”。叫拐聲依次往後傳,隊伍就停下不走了。這時候,背子拿杵拐子撐住茶包,鬆開肩膀,鬆一口氣,然後拿竹圈刮臉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