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塘糌粑吃不得,巴塘丫頭坐不得,江卡門口站不得,察雅蠻子惹不得,河口閑話聽不得。
康區諺語
明崇禎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一六四一年,五十五歲的徐霞客在臥床半年後溘然作古。其生前“問奇於名山大川”,“高而為鳥,險而為猿,下而為魚,不憚以身命殉,”但並未客死異鄉。就在他最後一次陷入困厄時,數名納西壯漢受命於麗江木土司,將這位患足疾,“不良於行”的著名旅行家,用竹製滑杆由雲南雞足山抬往其故鄉江南江陰,一路風塵仆仆,曆時一百五十餘日。
給徐霞客寫誌、傳、銘的陳函輝、錢謙益、吳國華等人,均稱徐霞客到過西藏,“上昆侖,曆西域”,與漢代張騫、唐代玄奘、元代耶律楚材齊名,“死不恨矣”,但據述寫詳備的《徐霞客遊記》考證,此說並不可信。究其原因,大概時人誤將徐霞客壯誌未酬的生前憾事,當作確鑿事實廣為流傳了。
當年阻止徐霞客由中甸入藏的是木生白。“言忠(中)甸皆古宗路,多盜,不可行。”木生白自幼博覽群書,十一歲襲父職,以納西木氏十九代土司身份知麗江府。年輕時南征北戰,武功顯赫,聞名於明末朝野。但其秉性曠達,終生澹泊名利,才三十六歲就傳位於子。更奇的是,一日獨自一人登玉龍雪山,杳然不見蹤影,成了麗江千古之謎。
由麗江而北十五公裏,就到了玉龍雪山南麓。這座雪山是北半球緯度最低、海拔最高的山脈,其主峰扇子陡高達五千五百九十六米。一九四〇年,以研究中國繪畫史及東巴典籍而著稱的李霖燦先生,由鐵杖峰往扇子陡攀登時突然受阻。
他在遊記中寫道:“……山勢都是起伏連續的,這怎麼能使人相信,看到自己站在懸崖之前不能再前進一步,在我和主峰之間,忽然出現了這麼一條直下八千尺的深穀!……這可能是大自然的深意,使人類永遠神秘地仰望著玉龍雪山,而使它永遠不受到世俗塵汙的撫摸!”
如此神秘奇偉的玉龍雪山,是橫斷山脈逶迤數千裏至雲南麗江戛然而止的一個休止符。橫斷山由數列平行山脈所構成,自東而西有邛崍山、夾金山、大雪山、沙魯裏山、芒康山和他念他翁山,寬度達一千餘公裏。在其山脈以東西走向為主的青藏高原上,橫斷山獨然由北而南,氣勢磅礴,桀驁不馴。
生來敏感於山水變化的徐霞客,大約從麗江雪山的奇異景象中,以管窺豹地感覺到麗江而北的中甸那邊,會有更為奇異的高原風光,可惜木土司怕他旅途中碰上強盜,不讓他往北前進一步。其後徐霞客南下漫遊滇西,遲遲不肯離開雲南。如果他費時三個月替木土司修《雞足山誌》時沒得腳病,兩條腿還能下地走路,大概會說服木土司,準許他由麗江經中甸入藏。
藏文史籍將我國藏區分為三部分,這就是上阿裏、中衛藏和下朵康。其中的“康”,就是本書將著重敘述的康巴藏區,簡稱康巴或康區。著名藏族學者根敦群培,在他撰寫的一部主述藏族曆史的遺著《白史》中,考證過“康”的來曆。他在書中寫道:“所言康者,係指其邊地,如邊屬小國,名‘康吉賈陣’也。”
也就是說,相對以拉薩為中心的衛藏而言,康巴是藏區的邊遠地區。在古代藏民眼裏,其邊遠的程度,有如內地人視拉薩偏僻遙遠一樣。藏文史籍將西藏昌都以東稱康區,但這並未給我們一個明確的地理概念,就當今而言,大概主要指西藏的昌都地區、四川的甘孜藏族自治州和雲南的迪慶藏族自治州。而從地圖上看,這些地方也都是本省或本自治區的邊遠地區,自古就遠離備受牽製的行政中心或宗教中心,其曆史沿革及文化脈絡,自然有獨特之處,明顯區別於其他藏區。
而康巴之所以能夠成為橫跨數個不同行政區域的獨立地理單元,是因為它幾乎完全重合於宏偉壯闊的橫斷山主脈。但嚴格界定康巴的範圍是很困難的,其中最難界定是它的南部地區。若以橫斷山為界,顯然不能將不屬於康巴的怒山、無量山、哀牢山排除在外;若以有無藏民村落為準,就要把也不屬於康巴的木裏藏族自治縣包括在內。因此,有人聲稱康巴麵積為五十萬平方公裏,相當於青藏高原的五分之一,可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質疑。其實在地域上嚴格界定康巴並無必要,不然會糾纏於細枝末節,並無端引發無謂的學術爭論。
就人文現象而言,距橫斷山腹地越近,藏民的康巴氣息就越濃。有人把麗江納入康巴顯然不妥,倒不是麗江地處橫斷山邊緣,而是其境內幾乎沒有藏民村落。藏語康巴二字有兩個概念,一是指中國藏區的一個獨立地理單元,二是指生於斯、長於斯的康區藏民。麗江納西人自古稱康巴藏民為古宗,不但明代的徐霞客這麼寫,三百年後的李霖燦也這麼寫。
徐霞客對古宗的描述十分簡略但概念清晰。如“古宗之北,即為吐蕃”,是將古稱吐蕃的衛藏地區與康巴地區予以明確區分;又如“麗郡北忠甸之路,有北岩,高闊皆三丈,岩石白色而東向,當初日東升,人穿彩服至其下,則滿崖浮彩騰躍,煥然奪目,而紅色尤為鮮麗,若鏡之流光,霞之幻影”,這就是康區著名的中甸白水台。
僅憑傳言,就能將景物寫得如此繪聲繪色,可見徐霞客於奇異山川的變化何等敏感,於所見所聞的表達何等流暢,於“論山經,辨水脈,搜討形勝”何等熱衷。可歎曆史無法重寫,倘若當年木土司不曾阻止徐霞客入藏,那麼徐霞客的傳世之作中,一定會大量出現細致描述康巴形勝及藏民風情的瑰麗篇什。
中甸而北的梅裏雪山,藏語稱卡瓦格博,是橫斷山主脈中一座金字塔雪峰。其峰頂高達六千七百四十米,平日雲霧繚繞,難得一見。迄今為止,試圖登臨此峰的中外登山者,無一不乘興而來,敗退而歸,故有人稱其為“處女峰”。
卡瓦格博不但山體陡峭,容易發生雪崩,而且時有濃霧、狂風、暴雨大作,登山者防不勝防。自古至今,康區藏民視卡瓦格博為康區最神聖的雪峰,與阿裏的岡仁波齊峰、藏北的念青唐古拉峰,一同視為藏區著名神山。因此之故,常有藏民花數月時間圍著它走一圈,以此表示對它的尊崇與敬意。在藏民看來,卡瓦格博的神秘、冷峻、不可冒犯,是登山者一再失敗的根本原因。
廣義的卡瓦格博是指以主峰為首的,海拔高度均在六千米以上的十三座雪峰。無論是前來朝聖的各地藏民,還是慕名而至的中外遊客,能夠一睹多數時間是在雲裏霧裏的卡瓦格博主峰,就十分幸運了;假如這十三座雪峰都能一一看到,自然是更加幸運。
卡瓦格博是橫斷山“三江並流”地帶的巍峨山脈之一。這裏不但山勢雄偉,大起大伏,隻有到過這裏的人,才知道何謂大山,才明白大山能大到什麼程度,而且水流湍急,奔騰不息,或白浪滔天,或沉靜凶險,一落千丈,一瀉千裏。
所謂三江並流,是指縱貫康區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於萬山叢中左奔右突,最終一同為橫斷山主脈所挾持,在卡瓦格博地區並流南下;其並流時的最短間距,不足一百公裏。
金沙江的奔騰激越,被當地人稱為“鵝毛不浮,秤砣不沉”,因此它與橫斷山的抗爭也最為劇烈,最為長久。即便過了三江並流處的奔子欄,南下數百裏直撲麗江時,仍受阻迂曲而北,違心繞過連亙百餘裏的玉龍雪山,兜了一個大彎兒再往東走。金沙江過了宜賓被改名為長江,所以這個大彎兒,被稱為長江第一灣。
昌都是康區西部的一座重要城鎮,藏語稱察木多,意為“兩河彙流處”,即紮曲河與昂曲河在昌都合二為一。過了昌都,本地藏民仍叫它紮曲,但學者卻稱其為瀾滄江而廣為人知。瀾滄江於三江並流處險惡怕人,其兩岸峭壁連連,刀削一般;尤其是那些赭紅色的土崖或石壁不斷被水流衝擊,蝕出無數個像彈孔一樣的窟窿,而其紅土也將水流染紅,使這條大江仿佛帶著血氣奔流而下。出了雲南,瀾滄江被改名為湄公河,經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越南五國,流入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