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不在世的時候
◆屠格涅夫
當我不在世的時候,當我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灰燼的時候,你啊,我惟一的朋友;你啊,我曾那樣深情地和那樣溫存地愛過的人;你啊,想必會比我活得更長時間,但你可不要到我的墳墓上去……你在那兒是無事可做的。
請不要忘記我……但也不要在日常的操勞、歡樂和困苦之中想起我……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不想搞亂它的平靜的流水。不過在孤獨的時刻,當善良的心如此熟悉的那種羞怯的和無緣無故的悲傷碰著你的時候,你就拿起我們愛讀的書當中的一本,找到裏邊我們過去常常讀的那些頁,那些行,那些話——記得嗎?有時,我們倆一下子湧出甜蜜的、無言的淚水。
你讀完吧,然後閉上眼睛,把手伸給我……把你的手伸給一個已經不在的朋友吧!我將沒有能夠用我的手來握它:我的手將一動不動地長眠在地下。然而,我現在快慰地想,你也許會在你的手上感受到輕輕的愛撫。
於是,我的形象將出現在你的眼前,你閉著眼睛的眼瞼下將流著淚水,這淚水啊,就像我和你受美的感動曾經一起灑下的一樣,你啊,我惟一的朋友;你啊,我曾那樣深情地和那樣溫存地愛過的人!
聰明人和傻予和奴才
◆魯迅
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隻要這樣,也隻能這樣。有一日,他遇到一個聰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說,眼淚連成一線,就從眼角上直流下來。“你知道的。我所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這一餐又不過是高粱皮,連豬狗都不要吃的,尚且隻有一小碗……”
“這實在令人同情。”聰明人也慘然說。
“可不是麼!”他高興了,“可是做工是晝夜無休息的:清早擔水晚燒飯,上午跑街夜磨麵,晴洗衣裳雨張傘,冬燒汽爐夏打扇。半夜要煨銀耳,侍候主人耍錢;頭錢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
“唉唉……”聰明人歎息著,眼圈有些發紅,似乎要下淚。
“先生!我這樣是敷衍不下去的。我總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麼法子呢……”
“我想,你總會好起來……”
“是麼?但願如此。可是我對先生訴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安慰,已經舒坦得不少了。可見天理沒有滅絕……”
但是,不幾日,他又不平起來了,仍然尋人去訴苦
“先生!”他流著眼淚說,“你知道的。我住的簡直比豬窠還不如。主人並不將我當人;他對他的叭兒狗還要好到幾萬倍……”
“混帳!”那人大叫起來,使他吃驚了。那人是個傻子。
“先生,我住的隻是一間破小屋,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穢氣衝著鼻子,四順又沒有一個窗……”
“你不會要你的主人開一個窗的麼?”
“這怎麼行……”
“那麼,你帶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動手就砸那泥牆。
“先生!你幹什麼?”他大驚地說。
“我給你打開一個窗洞來。”
“這不行!主人要罵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來人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他哭嚷著,在地上團團地打滾。
一群奴才都出來了,將傻子趕走。
聽到了喊聲,慢慢地最後出來的是主人。
“有強盜要來毀咱們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來,大家一同把他趕走了。”他恭敬而得勝地說。
“你不錯。”主人這樣誇獎他。
這一天就來了許多慰問的人,聰明人也在內。
“先生,這回因我有功,主人誇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興地說。
“可不是麼……”聰明人也代為高興似的回答他。
中年
◆周作人
雖然四川開縣有二百五十歲的胡老人,普通還隻是說人生百年。其實這也還是最大的整數,若是人民平均有四五十歲的壽,那已經可以登入祥瑞誌,當什麼壽星看了。我們鄉間稱三十六歲為本壽,這時候死了,雖不能說壽考,也就不是夭折。這種說法我覺得頗有意思。日本兼好法師曾說:“即使長命,在四十以內死了最為得體。”雖然未免性急一點,卻也有幾分道理。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吾友某君則雲,人到了四十歲便可以槍斃。兩樣相反的話,實在原是盾的兩麵。合而言之,若曰,四十可以不惑,但也可以不不惑,那麼,那時就是槍斃了也不足惜雲爾。平常中年以後的人大抵胡塗荒謬的多,正如兼好法師所說,過了這個年紀,便將忘記自己的老醜。想在人群中胡混,執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複了解,“至可歎息”是也不過因為怕獻老醜,便想得體地死掉,那也似乎可以不必。為什麼呢?假如能夠知道這些事情,就很有不惑的希望,讓他多活幾年也不礙事。所以在原則上我雖讚成兼好法師的話,但覺得實際上還可稍加斟酌,這倒未必全是為自己道地,想大家都可見諒的罷。
我決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惑,雖然歲月是過了不惑之年好久了,但是我總想努力不至於不不惑,不要人情物理都不了解,本來人生是一貫的,其中卻分幾個段落,如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義,都不容空過。譬如少年時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時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說是待死堂的生活罷。然而中國凡事是顛倒錯亂的,往往少年老成,擺出道學家超人誌士的模樣,中年以來重新來秋冬行春令,大講其戀愛等等,這樣地跟著青年跑,或者可以免於落伍之譏,實在猶如將晝作夜,“拽直照原”:隻落得不見日光而見月亮,未始沒有好些危險。我想最好還是順其自然,六十過後雖不必急做壽衣,唯一隻腳確已踏在墳裏,亦無庸再去講斯坦那赫博士結紮生殖腺了,至於戀愛則在中年以前應該畢業,以後便可應用經驗與理性去觀察人情與物理,即使在市街戰鬥或示威運動的隊伍裏少了一個人,實在也有益無損,因為後起的青年自然會去補充(這是說假如少年不是都老成化了,不在那裏做各種八股),而別的隊伍裏也就多了一個人,猶如退伍兵去研究動物學,反正於參謀本部的作戰計劃並無什麼妨礙的。
話雖如此,在這個當兒要使它不發生亂調,實在是不大容易的事。世間稱四十左右曰危險時期,對於名利,特別是色,時常露出好些醜態,這是人類的弱點,原也有可以容忍的地方。但是可容忍與可佩服是絕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無慚愧地、得意似地那樣做,還仿佛是我們的模範似地那樣做,那麼容忍也還是我們從數十年來的世故中最大的應許,若鼓吹護持似乎可以無須了罷。我們少年時浪漫地崇拜許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顧,那些舊日的英雄,無論是道學家或超人誌士,此時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盡數地不是顯出泥臉便即露出羊腳,給我們一個不客氣的幻滅。這有什麼辦法呢?自然太太的計劃誰也難違拗她。風水與流年也好,遺傳與環境也好,總之是說明這個的可怕。這樣說來,得體地活著這件事或者比得體地死要難得多,假如我們過了四十卻還能平凡地生活,雖不見得怎麼得體,也不至於怎樣出醜,這實在要算是僥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