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和撞
◆魯迅
從前梁實秋教授曾經說過:窮人總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不但窮人,奴隸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機會,連奴隸也會覺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雖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個個以為這正是他自己。這樣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種地,揀大糞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儉,背著苦惱的命運,和自然奮鬥著,拚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麼多,而路隻有一條,十分擁擠。老實的照著章程規規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聰明人就會推,把別人推開,推倒,踏在腳底下,踹著他們的肩膀和頭頂,爬上去了。大多數人卻還隻是爬,認定自己的冤家並不在上麵,而隻在旁邊——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們大都忍耐著一切,兩腳兩手都著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擠下來,擠下來又挨上去,沒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會漸漸的侵蝕善良的人心,至少,也會發生跪著的革命。於是爬之外,又發明了撞。
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從地上站起來,所以在你的背後猛然的叫一聲:撞罷。一個個發麻的腿還在抖著,就撞過去。這比爬要輕鬆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蓋也不必移動,隻要橫著身子,晃一晃,就撞過去。撞得好就是五十萬元大洋,妻,財,子,祿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過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麼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舊可以爬。何況有些人不過撞著玩罷了,根本就不怕跌跤的。
爬是自古有之。例如從童生到狀元,從小癟三到康白度。撞卻似乎是近代的發明。要考據起來,恐怕隻有古時候“小姐拋彩球”有點像給人撞的辦法。小姐的彩球將要拋下來的時候——一個個想吃天鵝肉的男子漢仰著頭,張著嘴,饞涎拖得幾尺長……可惜,古人究競呆笨,沒有要這些男子漢拿出兒個本錢來,否則,也一定可以收著幾萬萬的。
爬得上的機會越少,願意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麵的人們,就天天替你們製造撞的機會,叫你們花些小本錢,而預約著你們名利雙收的神仙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機會,雖然比爬得上的還要少得多,而大家都願意來試試的。這樣,爬了來撞,撞不著再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八月十六日
我的靈魂
◆紀伯倫
我的靈魂同我說話,勸導我愛別人憎恨的一切,勸導我同別人所誹謗的人們友好相處;
我的靈魂勸導我啟發我:愛不僅使愛者尊嚴高貴,而且使被愛者尊嚴高貴;
我的靈魂勸導教育我洞察那被形式和色彩所遮蓋的美,我的靈魂責令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被認為醜的一切事物,直到我看出美來;
我的靈魂勸導責令我尋求那看不見的事物,向我啟示:我們掌握在手裏的,便是我們的欲望所追求的;
我的靈魂勸導我,忠告我用這句格言衡量時間:“有過一個昨天,並且行將有一個明天。”在短促的現在裏,一切時間以及時間中的一切,都完成了,實現了;
我的靈魂勸導我,告誡我:不要因為過分稱讚而得意洋洋,不要因為害怕責備而苦惱萬分。如今我懂得了這個道理:樹木春天開花,夏天結果,秋天落葉,冬天光禿禿——它既不得意洋洋,又不害怕羞躁;
我的靈魂勸導我,使我確信:我不比侏儒高大,也不比巨人矮小。製造我的塵土,必是用以創造眾人的同一塵土。我的種種元素就是他們的種種元素。我內在的自我也就是他們內在的自我。我的奮鬥就是他們的奮鬥,而他們的經曆便是我自己的經曆;
我的兄弟,我的靈魂勸導我,我的靈魂啟發我。而你的靈魂,也時常勸導啟發你。因為你像我一樣,我們之間並無區別,所不同的,不過是我把在自己沉默時聽到的內心裏的東西,用語言表達出來罷了。而你,卻守衛著你內心的東西——你守得很牢,正如我說的很多一樣。
賣書
◆郭沫若
我平生苦受了文學的糾纏,我棄它也不知道棄過多少次數了。我小的時候便喜歡讀楚辭莊子史記唐詩,但在民國二年出省的時候,我便全盤把它們丟了。民國三年的正月我初到日本來的時候,隻帶著一部文選,這是二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廠的舊書店裏買的了。走的時候本也想丟掉它,是我大哥勸我,終竟沒有把它丟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的一兩年,它在我的笥裏還沒有取出過的呢。
在日本住久了,文學的趣味不知不覺之間又抬起頭來,我在高等學校快要畢業的時候,又收集了不少的中外的文學書籍了。
那是民國七年的初夏,我從岡山的第六高等學校畢了業,以後是要進醫科大學的了。我決心要專精於醫學的研究,文學的書籍又不能不和它們斷緣了。
我起了決心,又先後把我貧弱的藏書送給了友人們,明天便是我永遠離開岡山的時候了。剩著《庚子山全集》和《陶淵明全集》兩書還在我的手裏。這兩部書我實在是不忍丟去,但我又不能不把它們丟去。這兩部書和科學的精神尤為是不相投合的呢。那時候我因為手裏沒有多少錢,便想把這兩位詩人拿去拍賣。我想日本人是比較尊重漢籍的,這兩部書也比較珍奇,在書店裏或者可以多賣些價錢。
那是晚上,天在落雨。我打起一把雨傘向岡山市上走去,走到了一家書店,我進去問了一聲。我說:“我有幾本中國書……”
話還沒有說完,坐店的一位年青的日本人懷著兩隻手粗暴地反問著我:“你有幾本中國書?怎麼樣?”
我說:“想讓給你。”
“哼,”他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又把下齶向店外指了一下:“你去看看招牌吧,我不是買舊書的人!”說著把頭一掉便顧自去做他的事情去了。
我碰了這一個大釘,失悔得什麼似的,心裏又是惱恨,這位書賈太不把人當人了,我就偶爾把招牌認錯,也犯不著以這樣傲慢的態度待我!我抱著書仍舊回我的寓所去。路從岡山圖書館經過的時候,我突然對於它生出無限的惜別意來。這兒是使我認識了SpinozaTago,re,Kabir,Goethe,Heine,Nietzsche諸人的地方,我的青年時代的一部分是埋葬在這兒的了。我便想把我肘下挾著的兩部書寄付在這兒。我一起了決心,便把書抱進館去。那時因為下雨,館裏看書的沒有一個人。我向著一位館員交涉了,說我願寄付兩部書。館員說館長回去了,叫我明天再來。我覺得這是再好沒有的,便把書交給了館員,諉說明天再來,便各自走了。
啊,我平生沒有遇著過這樣快心的事情。我把書寄付了之後,覺得心裏非常的恬靜,非常的輕靈,雨傘上滴落著的雨點聲都帶著音樂的諧調,赤足上蹴觸著的行潦也覺得爽膩。啊,那爽膩的感覺!我想就是耶穌的腳上受著Magdalen用香油塗抹時的感覺,也不過是這樣吧——這樣的感覺,我到現在也還能記憶,但是已經隔了六年了。
自從把書寄付後的第二天我便離去了岡山,我在那天不消說是沒有往圖書館裏去過。六年以來,我坐火車雖然前前後後地經過了岡山五六次,但都沒有機會下車。在岡山的三年間的生活的回憶是時常在我腦中蘇活著的;但我恐怕永沒有重到那兒的希望了吧?
啊,那兒有我和芳塢同過學的學校,那兒有我和曉芙同棲的小屋,那兒有我時常去登臨的操山,那兒有我時常弄過舟的旭川,那兒有我每朝清晨上學,每晚放學回家,必然通過的清麗的後樂園,那兒有過一位最後送我上車的處女,這些都是使我永遠不能忘懷的地方,但我現在最初想到的是我那庚子山和陶淵明集的兩部書呀!我那兩部書不知道果安然寄放在圖書館裏沒有?無名氏的寄付,未經館長的過目,不知道究竟遭了登錄沒有?看那樣的書籍的人,我怕近代的日本人中終究少有吧?即使遭了登錄,我想來定被置諸高閣,或者是被蠹蛀食了?啊,但是喲,我的庚子山!我的陶淵明!我的舊友們喲!你們莫要怨我拋撇!你們也莫要怨知音的寥落吧!我雖然把你們拋撇了,但我到了現在也還在鏤心刻骨地思念你們。你們即使不遇知音,但假如在圖書館中健存,也比落在貪婪的書賈手中經過一道銅臭的烙印的,總還要幸福些吧?
啊,我的庚子山!我的陶淵明!舊友們喲!現在已是夜深,也是正在下雨的時候,我寄居在這兒的山中,也和你們冷藏在圖書館裏一樣的呢。但我想起六年前和你們別離的那個幸福的晚上,我覺得我也算不曾虛度此生了,我現在也還要希望什麼呢?也還要希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