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辰,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湧,一切樓屋都在地上旋轉,天如同一張藍紙卷了起來。樹葉子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它的洞穴。萬象紛亂中,隻要我能尋到她,投到她的懷裏……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對於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更變!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世界上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頭上的兩根絲發,也不能一般長短。然而——請小朋友們和我同聲讚美!隻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鬥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於我,你的母親對於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於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小朋友!我敢說,也敢信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敢來駁我這句話。當我發覺了這神聖的秘密的時候,我竟歡喜感動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湧到最高度,我知道於我的病體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寫的都不出乎你們的智慧範圍之外——窗外正是下著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氣,也正無聲地讚美她們的“自然母親”的母愛!
天才與對稱
◆雨果
天才與凡人的不同之處,在於所有的天才都具有雙重性,恰如意大利哲學家傑洛墨·卡爾當所說,紅寶石與水晶玻璃之別,就在於紅寶石具有雙重折射。
天才與紅寶石一樣,都有著雙重返光,雙重折射。在精神與物質領域,此種現象彼此相同。
我不知紅寶石這種鑽石中的極品是否真的存在,這尚有待於論證。但古時的煉金術對此作了肯定,於是,化學家們便開始了艱難的尋求。但天才卻確確實實地存在於我們周圍。隻需讀過埃斯庫羅斯和尤維納爾的第一行詩,我們便可以發現這種人類的“紅寶石”。
天才身上的雙重返光現象,把修辭學家所稱作的對稱法上升到了最高境界,這便是從正反麵去觀察事物的至高無上的才能。
莎士比亞便孜孜不倦於追求詩句的對偶。因此,隻透過他的某一特點來評價他整個的人,而且是像他這樣一個人,是不公正的。事實上,莎士比亞就像所有真正偉大的詩人一樣,無可爭辯地應當獲得“酷似創造”這個讚語。而何謂創造呢?這便是善與惡、歡樂與憂傷、男人與女人、怒吼與歌唱、雄鷹與禿鷲、閃電與光輝、蜜蜂與黃蜂、高山與深穀、愛情與仇恨、勳章與恥辱、規矩與變形、星辰與庸俗、高尚與卑下。世界上永恒的對稱就是大自然。從其中所產生的反義語的對稱,充滿在人的一切活動中——即存在於寓言與曆史,也存在於哲學與語言。你成為複仇女神,人們便稱你為歐墨尼德斯;你弑殺生父,人們便稱你為菲羅帕特爾;你成為一名功勳卓著的將軍,人們便將你昵稱為“小小的班長”。莎士比亞的對稱遍存於他的作品,無處不有,俯拾皆是。這種反襯普遍存在:生與死、冷與熱、公正與偏斜、天使與魔
鬼、蒼穹與大地、鮮花與雷電、音樂與和聲、靈魂與肉體、偉大與渺小、寬廣與狹隘、浪花與泡沫、風暴與口哨、靈魂與鬼影等,正是基於這些人世間遍存的衝突,這種循環交替的反複,這種永存不變的正反,這種最為基本的對照,這種普遍而永恒的矛盾,畫家倫勃朗才構成了他的明暗,雕塑家比拉內斯才創造了他的曲線。若要想將對稱從藝術中除去,那你就先將它從大自然中剔除一盡吧。
光棍
◆孫犁
幼年時,就聽說大城市多產青皮、混混兒,鬥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為謀取生活的一種道路。但進城後,因為革命聲勢,此輩已銷聲斂跡,不能見其在大庭廣眾之中,行施其伎倆。十年動亂時期,流氓行為普及裏巷,然已經“發跡變態”,似乎與前所謂混混兒者,性質已有懸殊。
其實,就是在鄉下,也有這種人物的。十裏之鄉,必有仁義,也必有歹徒。鄉下的混混兒,名叫光棍。一般的,這類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貧寒,但長大了,有些聰明,不甘心受苦。他們先賭博開始,從本村賭到外村,再賭到集市廟會。他們能在大戲台下,萬人圍聚之中,吆三喝四,從容不迫,旁若無人,有多大的輸贏,也麵不改色。當在賭場略略站住腳步,就能與官麵上勾結,也可能當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從此就可以包辦賭局,或窩藏娼妓。這是順利的一途。其在賭場失敗者,則可以下關東,走上海,甚至報名當兵,在外鄉流落若幹年,再回到鄉下來。
我的一個遠房堂兄,幼年隨人到了上海,做織布徒工。失業後,沒有飯吃,他躉了幾個西瓜到街上去賣,和人爭執起來,他手起刀落,把人家頭皮砍破,被關押了一個月。出來後,在上海青紅幫內,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氣。但他究竟是一個農民,家裏還有一點點恒產,不到中年就回家種地,也娶妻生子,在村裏很是安分。這是偶一嚐試,又返回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輩輩的“門風”有關。
在大街當中,有一個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時官至縣城的巡警,不久廢職家居,養了一籠畫眉。這種鳥兒,在鄉下常常和光棍做伴,可能它那種霸氣勁兒,正是主人行動的陪襯。
老索並不魚肉鄉裏,也沒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並不在本村為非作歹,因為欺壓鄉鄰,將被人瞧不起,已經夠不上光棍的稱號。但是,到外村去闖光棍,也不是那麼容易。相隔一裏地的小村莊,有一個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輸贏賬。有一天,老索喝醉了,拿了一把捅豬的長刀,找到姓曹的門上。聲言:“你不還賬,我就捅了你。”姓曹的聽說,立時把上衣一脫,拍著肚臍說:“來,照這個地方。”老索往後退了一步,說:“要不然,你就捅了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門口,鄉親攔住,才算完事。從這一次,老索的光棍,就算“栽了”。
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個兒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光棍窮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兒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
三兒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個熊。大兒子到了二十歲,娶了一個童養媳,二兒子長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有一天,弟兄兩個打起架來,哥拿著一根粗大杠,弟弟用一把小魚刀,把哥刺死在街上。在鄉下,一時傳言,豹吃了虎,村裏怕事,倉促出了殯,民不告,官不究,弟弟到關東去躲了二年,趕上抗日戰爭,才回到村來。他真正成了一條光棍,那時村裏正在成立農會,聲勢很大,村兩頭鬧派性,他站在西頭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新任的農會主任,撞倒在地。在當時,這一舉動,完全可以說成是長地富的威風,但一查他的三代,都是貧農,就對他無可奈何。我們有很長時期,是以階級鬥爭代替法律的。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他嫂子現在還活著,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過她家的小院,看見她開門出來,風姿雖不及當年,並不見有什麼愁苦。
這也是一種門風,老索有一個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時,他在街上開小麵鋪,兼賣開水。他用竹簪把頭發盤在頭頂上,就象道士一樣。他養著一匹小毛驢,就像大個山羊那麼高,但鞍鐙鈴鐺齊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學,曾多次向他借驢騎用。
麵鋪的後邊屋子裏,住著他的寡嫂。那是一位從來也不到屋子外麵的女人,她的房間裏,一點光線也沒有。她信佛,掛著紅布圍裙的迎門桌上,長年香火不斷。這可能是避人耳目,也可能是懺悔吧。
據老年人說,當年五湖也是因為這個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關東躲了幾年,小毛驢就是從那裏騎回來的。五湖並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經,神態岸然,倒像經過修真養性的人。鄉人嚐謂:如果當時有人告狀,五湖受到法律製裁,就不會再有虎豹間的悲劇。
一九八○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