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慧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隻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蔭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諧調的。
在遠處在福的山穀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幻想浮遊的白雲,放射下的倩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製的春裙;日銜煙鬥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他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複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凶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俗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刹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隻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時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刹那的啟示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裏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剖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男人
◆梁實秋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髒!當然,男人中亦不乏刷洗幹淨潔身自好的,甚至還有油頭粉麵衣裳楚楚的,但大體講來,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數量要比較少些。某一男校,對於學生洗澡是強迫的,人浴簽名,每周計核,對於不曾入浴的初步懲罰是宣布姓名,最後的斷然處置是定期強迫入浴,並派員監視,然而日久玩生,簽名簿中尚不無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裝褲盡管挺直,他的耳後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於種麥!襪子手絹不知隨時洗滌,常常日積月累,到處塞藏,等到無可使用時,再從那一堆汙垢存貨當中揀選比較幹淨的去應急。有些男人的手絹,拿出來硬像是土灰麵製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團,而且內容豐富。男人的一雙腳,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萊黴幹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謂“濯足萬裏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確是無濟於事,然而多少男人卻連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傷元氣。兩腳既然如此之髒,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於腳上藏垢納汙之處往複挖掘,然後嗅其手指,引以為樂!多少男人洗臉都是專洗本部,邊疆一概不理,洗臉完畢,手背可以不濕,有的男人是在結婚後才開始刷牙。“捫虱而談”的是男人。還有更甚於此者,曾有人當眾搔背,結果是從袖口裏麵摔出一隻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髒相之外,男人的髒大概是由於懶。
對了!男人懶,他可以懶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連同他的腦筋(假如有),一概停止活動,像呆鳥一般:“不聞夫博奕者乎……”那段話是專對男人說的。他若是上街買東西,很少時候能令他的妻子滿意,他總是不肯多問幾家,怕跑腿,怕費舌,怕講價錢。什麼事他都嫌麻煩,除了指使別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殘廢人一樣,對於什麼事都願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樂”。他提前養老,至少提前三二十年。
緊毗連著“懶”的是“饞”。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麵的時候,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裏發現至少一英寸見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裏要淡出鳥兒來!”若真個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獸來!有一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饌之後,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於什麼都樂觀起來。一個男人在吃一頓好飯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謝上天待人不薄;他飯後銜著一根牙簽,紅光滿麵,硬是覺得可以驕人。主中饋的是女人,修食譜的是男人。
男人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觀中有一基本認識,即宇宙一切均是為了他的舒適而安排下來的。除了在做事賺錢的時候不得不忍氣吞聲地向人奴膝婢顏外,他總是要做出一副老爺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國度,他在家裏稱王。他除了賺錢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一個“伊比鳩派”,他要享受。他高興的時候,孩子可以騎在他的頸上,他引頸受騎,他可以像狗似地滿地爬;他不高興時,他看著誰都不順眼,在外麵受了悶氣,回到家裏來加倍地發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處。女人對於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來,就如同犬守戶、雞司晨一樣的稀鬆平常,都是自然現象。他說他愛女人,其實他不是愛,是享受女人。他不問他給了別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別人身上盡量榨取。他覺得他對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賺來的錢全部或一部拿回家來,但是當他把一卷卷的鈔票從衣袋裏掏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驕傲的成分多,親愛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說:“看我!你行麼!我這樣待你,你多幸運!”他若是感覺到這家不複是他的樂園,他便有多樣的借口不回到家裏來。他到處雲遊,他另辟樂園,他有聚餐會,他有酒會,他有橋會,他有書會畫會棋會,他有夜會,最不濟的還有個茶館。他的享樂的方法太多。假如輪回之說不假,下世僥幸依然投胎為人,很少男人情願下世做女人的。他總覺得這一世生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繼續努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談的內容,卻男女有別,女人談的往往是“我們家的小妹又病了!”“你們家每天開銷多少?”之類。男人的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談話,最後不談到女人身上便不會散場。這一個題目對男人最有興味。如果有一個桃色案,他們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們好議論人家的隱私,好批評別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長舌男”是到處有,不知為什麼這名詞尚不甚流行。
母愛
◆冰心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麵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什麼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麵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麼——隻因你是我的女兒!”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麼”這四個字,從她口裏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回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惟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摒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的麾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後,將我二十年的曆史和一切都更變了,再走出到她麵前,世界上縱沒有一個人認識我,隻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後左右,過去,將來,現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