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一天”這個說法也許不準確,很可能是在半夜裏。應該說“有一次”一他陷人了一個奇妙美好的幻想。他走在走廊上,等待著那顆子彈。他知道那顆子彈馬上就會來。一切都安定了、撫平了、和解了。不再有懷疑、爭論、痛苦和恐懼。他的身體健康強壯。他的步伐輕鬆愉快,感覺走在陽光裏。那不是仁愛部狹窄的白色走廊,那是一條寬大的灑滿陽光的走廊,有一公裏寬,他沿著走廊走著,像吃了藥一樣興奮。他又來到了金色的田野上,沿著那條小徑走過那個古老的被兔子啃過的草場。他感到腳下短短的草皮那麼有彈性,陽光柔和地灑在他的臉上。草地邊緣的榆樹隨風搖曳,遠處有一條小河,雅羅魚在柳樹下綠色的河灣裏嬉戲。
他突然驚醒。汗水從脊梁上冒了出來。他聽見自己在大聲喊著:
“朱麗亞!朱麗亞!朱麗亞,我親愛的!朱麗亞!”
一時一種強烈的幻覺使他感到了朱麗亞的存在。她似乎不僅和他在一起,而且在他的體內。她好像融人了他的身體。此刻,他比他們自由地在一起的時候更愛她。他知道她還活著,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他的幫助。
他重新躺下,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他都幹了些什麼?這片刻的軟弱給自己增加了多少年的奴役?
不久他聽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這種感情的爆發是不會逃脫懲罰的。現在他們知道了,如果他們以前還不知道的話,他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協定。他服從黨的指示,但還是仇恨黨。過去,在他聽話的外表之下隱藏了一個異端的思想。現在他又退了一步:他的思想屈服了,但仍然希望保持內心不受侵犯。他知道自己錯了,但他寧願選擇錯誤。他們會知道的一奧伯良會知道的。那一聲愚蠢的呼喊巳經說明了一切。
他將不得不從頭開始。也許要花上若幹年。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想熟悉一下新的臉型。臉頰上有深深的皺紋,顴骨很高,鼻子被打扁了。另外,自從上次在鏡子裏看見自己以後,他裝上了全副新假牙。當你不知道自己的長相時,要保持麵無表情是很難的。不管怎樣,僅僅控製五官是不夠的。他第一次感到,如果你想保守一個秘密,必須將它隱藏得連自己都發現不了。你必須一直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在用到它之前,決不能讓它以任何明確的形式出現在自己的意識裏。從現在開始,他不僅必須正確地思考,而且必須正確地感覺,正確地做夢。他必須將仇恨鎖在自己的心裏,就像一團既屬於自己,又和自己毫無聯係的物質,比如一個囊腫。
有一天,他們會決定槍斃他。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發生,但是在此之前的幾秒鍾裏,應該猜得出來。子彈總是在走廊上從背後打來。十秒鍾就夠了。在此期間,他的內心世界會天翻地覆。突然,不用說話,不用停下腳步,臉上的表情也無需改變一突然,偽裝卸下了,砰的一聲,儲存的仇恨爆發了。仇恨將把他燃成一個巨大的火球。幾乎就在這時,砰的一聲,槍響了,太遲了,或者說太早了。他們在收複他的思想之前,將他炸成了碎片。他的異端思想沒有受到懲罰,也沒有悔改,永遠不受他們的控製。這一槍破壞了他們的完美。帶著對他們的仇恨死去,這就是自由。
他閉上了眼睛。這比接受思想控製更難。這是在貶低自己,肢解自己。他必須跳進最肮髒的泥潭裏去。最可怕,最讓人厭惡的是什麼?他想到了老大哥。那張巨大的臉(因為經常在海報上看見他,他總以為他的臉有一米寬冤好像自動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那張臉帶著濃密的黑胡子,無論走到哪裏,那雙眼睛都盯著你。他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走廊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鐵門咣的一聲打開了。奧伯良走進了囚室。後麵跟著那個臉像蠟像一樣的警官和穿黑製服的看守。
“起來,”奧伯良說,“過來。”
溫斯頓站在他麵前。奧伯良用有力的雙手抓住溫斯頓的肩膀,仔細地看著他。
“你想欺騙我,”他說,“這很愚蠢。站直了。看著我的臉。”
他停了一下,用更溫和的口氣繼續說院“你有進步。你在思想上巳經沒有什麼毛病了。但是在感情上沒有任何進步。告訴我,溫斯頓一記住,不要撒謊,你知道我能聽得出來一告訴我,你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現在你該進行最後一個步驟了。你必須愛老大哥。服從還不夠:你必須愛他。”
他放開溫斯頓,把他輕輕地向看守一推。
“101室。”他說。
在被關押的每一個階段中他都知道一或者好像知道一自己在這個沒有窗戶的大樓裏的位置。不同樓層之間也許有微小的氣壓差別。看守們毆打他的囚室在地下。奧伯良審訊他的房間很高,接近頂樓。而這個地方很深,要多深有多深。
這裏比他呆過的大多數囚室都要大。但他幾乎沒有注意周圍的環境。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的兩張綠色桌麵的小桌子上。一張離他隻有一兩米,另一張遠一些,在門的附近。他被筆挺地綁在一張椅子上,綁得很緊,連頭都不能動。一塊墊子一樣的東西固定住了他的後腦勺,使他隻能直視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