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他睡得少了,但還是不想起床。他隻想靜靜地躺著,感覺身體裏在重新積聚力量。他在自己身上這兒摸摸,那兒摸摸,想弄明白肌肉長起來了,皮膚變得緊繃了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最後,他終於確定自己長胖了,大腿現在絕對比膝蓋粗了。此後,他開始有規律地鍛煉,起初還不太情願。不久他就能走上三公裏了,這是在囚室裏用步子量出來的,向前聳著的肩膀也直了起來。他試著做一些幅度更大的運動,卻吃驚而又羞愧地發現自己有很多事做不了。他隻能走,不能跑,他不能伸直雙臂舉起凳子,他不能單腳站立而不摔倒。他蹲下再站起來時,感到大腿和小腿疼痛無比。他趴著,想用手把身體撐起來。根本沒希望,他連一厘米也起不來。可是又過了幾天一其實是又吃了幾頓飯一這麼了不起的事他也做到了。終於有一天,他可以連續做六個了。他開始真的為自己的身體而感到驕傲,偶爾他認為自己的臉也在恢複正常。隻有當他偶然摸到自己光禿禿的頭皮時,才想起曾經在鏡子裏看著自己的那張滿臉皺紋傷痕累累的臉。

他的思想活躍了起來。他坐在木板床上,背靠著牆,把白板放在膝蓋上,開始認真地自我改造。

他投降了,這是一致認同的。事實上,他現在才發現,早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就準備投降裏發出命令的時候一他就巳經發現自己的反黨行為是多麼輕浮淺薄。他這才知道思想警察像通過放大鏡觀察甲蟲一樣監視了他七年。他沒有一個行為,沒有一句話逃出過他們的注意範圍,他的每一個想法他們都能推斷出來。連日記本封麵上的那一撮白灰都被他們小心地還原了。他們讓他聽了錄音,看了照片。有些是朱麗亞和他的照片。是的,甚至……他不能再和黨作對了。再說,黨是正確的。一定是這樣:不朽的集體思想怎麼會錯呢?有什麼外部標準來檢查他們的判斷?理性是一個統計學問題。隻要學會按照他們的方式來思考就行了。隻不過一他覺得手裏的鉛筆又粗又笨。他開始將腦子裏想到的寫下來。他先用大大的笨拙的大寫字母寫道:

自由就是奴役。

緊接著,他一口氣在下麵寫下院二加二等於五。

可是這時他停下了筆。他的思想好像在回避什麼,無法集中起來。他知道自己知道接下來是什麼,但是一時想不起來。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完全是通過自己有意識的推理,這句話不是自動出現的。他寫道院權力就是上帝。

他什麼都接受了。過去是可以篡改的。過去從來沒有被篡改過。大洋國在和東亞國交戰。大洋國一直在和東亞國交戰。瓊斯、阿龍森和盧瑟福確實犯下了受到指控的罪名。他從沒見過那張證明他們無罪的照片。那張照片從來沒有存在過,是他編出來的。他記得自己曾經記得相反的事情,但那些都是虛假的記憶,是自我欺騙的結果。這一切都那麼容易!隻要投降,其他的迎刃而解。這就像逆流遊泳,水流將你往後推,而你卻奮力掙紮,突然你決定調過頭去順流而下,不再逆流而上。除了你自己的態度什麼也沒有變,命中注定的事無論怎樣都會發生。他幾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反抗。一切都很容易,除了……一切都有可能。所謂的自然法則是胡說八道。重力定律也是胡說八道。“如果我願意,”奧伯良說,“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樣騰空而起。”溫斯頓想通了。“如果他認為自己騰空而起了,我也同時認為我看見他騰空而起了,那麼這件事就發生了。”突然,好像一塊沉人水裏的殘骸又浮出了水麵一樣,一個想法冒了出來院野那沒有真的發生。那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是幻覺。”他立刻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這是明顯的謬誤。它預先假設在我們自身之外的某個地方,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在那裏發生著“真實”的事情。可是,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世界呢?如果不通過我們的思想,我們怎麼了解一切事物呢?一切都發生在我們的頭腦裏。一件事隻要發生在所有人的頭腦裏,它就是真實的。

他毫不費力地解決了這個謬誤,絲毫沒有被它征服的危險。然而,他意識到,這種念頭根本不應該有。危險念頭一冒頭,思想就應該產生一個盲點。這個過程應該是自動的,本能的。在新話中叫做“停止犯罪”。

訓練自己不要想到或者理解與之矛盾的說法。這並不容易。這需要很強的推理和即興發揮能力。例如,像“二加二等於五”這種說法引發的算術問題他就想不通。這需要鍛煉自己的頭腦,時而應用最精確的邏輯,時而又對赤裸裸的邏輯錯誤視而不見。愚蠢與智慧同樣必要,也同樣難得。

他的一部分思想一直在想,他們要過多久才會槍斃他。“一切取決於你自己,”奧伯良說。但他知道,他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有意識地加速那一刻的到來。也許再過十分鍾,也許再等十年。他們可能會將他關押若幹年,可能會把他送到勞改營去,也可能暫時釋放他,有時他們會這麼做。同樣可能的是,在他被槍斃之前,從他被捕到審訊的一幕會從頭上演一遍。可以肯定的是,死亡從來不在你期待的時候到來。作為傳統--一個不可言說的傳統,不知怎的,你知道這個傳統,雖然從來沒有人說起它一犯人總是從背後被槍斃。那一槍總是當你在走廊上從一個囚室走向另一個囚室時打在你後腦勺上,沒有任何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