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有力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溫斯頓的一顆門牙。溫斯頓的下顎一陣劇痛。奧伯良把那顆鬆動的牙齒連根拔了出來,隨手扔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你在腐爛,”他說,“你在粉碎。你是什麼?一袋垃圾。現在轉過去再照照鏡子。看見鏡子裏的那個東西了嗎?那就是最後一個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全人類。穿上衣服吧。”
溫斯頓開始用緩慢而僵硬的動作穿衣服。直2到此刻,他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瘦弱。他的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他進來的時間一定比他想象的要長。突然,當他將那可憐兮兮的破布圍在自己身上時,他對自己飽受摧殘的身體生出了一種難以控製的自憐。在他弄清楚怎麼回事之前,他巳經坐在床邊的一個小板凳上痛哭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的醜陋和笨拙,就像肮髒的內衣裏裹的一把骨頭,坐在慘白的燈光下哭泣,可是他控製不了自己。奧伯良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態度幾乎可以稱得上親切。
“你會好的,”他說,“隻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擺脫。一切都取決於你自己。”
“是你幹的!”溫斯頓哽咽著說,“你把我變成了這副樣子。”
“不,溫斯頓,是你把自己變成了這副樣子。從你準備反黨的那一天起,你就巳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切結果都是由你的第一個行動決定的。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內。”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
“我們毆打你,溫斯頓。我們把你打得支離破碎。你看見了自己的身體。你的思想也一樣。我像你巳經沒有多少自尊了。你被踢、被打、被侮辱,痛苦得叫喊,在地上打滾,身上沾滿了自己的鮮血和嘔吐出來的東西。你哭著求饒,背叛了所有人和所有東西。你還能想到有哪一種墮落的事沒有幹過嗎?”
溫斯頓停止了哭泣,雖然眼淚還是不停地從眼眶裏流出來。他抬頭看著奧伯良。
“我沒有背叛朱麗亞。”他說。
奧伯良沉思地俯視著他。“沒有,”他說,“沒有,你說得很對。你沒有背叛朱麗亞。”
溫斯頓心裏再次充滿了對奧伯良的特殊的崇敬,這是任憑什麼都無法摧毀的。真聰明,他想,真聰明!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奧伯良都能理解。地球上的任何其他人都會立刻回答他已經背叛了朱麗亞。在酷刑之下,還有他們套不出來的話嗎?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她的習慣,她的性格,她的過去。他極為詳細地交代了他們每一次約會的細節,他們之間的談話,他們從黑市買來的食品,他們的通奸,他們模糊的反黨密謀一所有的一切。然而,在他所指的那種意義上,他沒有背叛他。他沒有停止愛她,他對她的感情沒有變。奧伯良無需解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告訴我,”他說,“要過多久才槍斃我?”
“可能要過很久,”奧伯良說,“你這個人很棘手。但是別放棄希望。每個人都早晚會痊愈。最後我們會槍斃你。”
他好多了。每天他都在長肉長力氣,如果他還數得清日子的話。
白色的燈光和嗡嗡聲與往常一樣,但這間囚室比他曾經呆過的囚室稍微舒服一點。木板床上有枕頭和床墊,邊上還有一個凳子可以坐。他們給他洗了個澡,允許他經常用鐵皮臉盆自己擦洗身子。他們甚至給他供應熱水。他們給了他新內衣和一套幹淨的工裝褲。他們用止癢藥膏處理了他的靜脈曲張性潰瘍。他們拔掉了他剩下的牙齒,給他裝了一副新假牙。
一定又過了好幾個星期,或者好幾個月。現在應該可以推斷時間了,如果他對此還感興趣的話,因為有人按照正常的兩餐間隔給他送來食物。根據他的判斷,他二十四小時吃三餐。有時,他模模糊糊地想,他們是白天給他送飯,還是晚上給他送飯。夥食好得驚人,每三頓飯裏就有一頓有肉。有一次,甚至還有一包香煙。他沒有火柴,但那個給他送飯的從不說話的看守可以給他點個火。他第一次抽的時候覺得很不好受,但他堅持下來了,那包煙他抽了很長時間,每頓飯後抽半根。
他們給了他一塊白板,白板的一角係了一根鉛筆頭。開始他沒有用它。即使醒著的時候他也絲毫打不起精神。在兩頓飯之間他經常躺著,幾乎不動,有時睡覺,有時陷人模糊的回憶,懶得睜眼。他早就習慣了,臉上打著強光也能睡著。這似乎沒有什麼分別,隻是做的夢更連貫了。這段時間他做了很多夢,都是好夢。他夢見自己在金色的田野,或者在龐大的、美好的、陽光普照的廢墟裏,與他的母親、朱麗亞和奧伯良在一起一什麼也不幹,隻是坐在陽光下聊著一些平靜的話題。他醒著的時候想的也大多和那些夢有關。沒有了痛苦的剌激,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沒有感到無聊,他不想說話,也不要消遣。隻要能一個人呆著,不挨打也不受審,有足夠的食物,全身幹幹淨淨,他就完全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