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斯頓蹲在她身旁,把紙包撕開了一個角。

“這是真正的茶葉,不是黑剌莓葉子。”

“最近有不少茶葉。他們可能占領了印度或者什麼地方,”她含糊地說。“不過,聽著,親愛的。我要你轉過身去等我三分鍾。坐到床的另一邊去54別離窗戶太近。我不叫你別轉回來。”

溫斯頓心不在焉地透過薄紗窗簾往外看。樓下的院子裏,那個胳膊通紅的女人還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走來走去。她從嘴裏又拿出兩個夾子,深情地唱道院他們說時間可以治愈一切,他們說遺忘是必然的經驗,但那多年以前的笑容和淚水,卻依然顫動著我的心弦!

她似乎把這首愚蠢的歌記在心裏了。歌聲隨著甜美的夏天的空氣飛揚起來,旋律悠揚,帶著一種快樂的憂傷。你會覺得,如果這六月的傍晚永遠沒有盡頭,如果衣服永遠也晾不完,她會心滿意足地在這裏呆上一千年,一邊夾著尿布,一邊唱著無聊的歌。他突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實,他從來沒聽見過有哪個黨員一個人不由自主地唱歌。這看起來似乎有點不正統,和自言自語一樣是一種危險的癖好。也許隻有當人們接近饑餓的邊緣時才會有東西可唱。

“現在你可以轉過來了。”朱麗亞說。

他轉過身來,一時差點認不出她。他原以為她會脫光衣服。而她沒有。但她的變化比脫光衣服還要驚人。她化了妝。

她一定是溜進了無產者區的一家商店,買了一整套化妝品。她的嘴唇塗得鮮紅鮮紅的,兩頰上抹了胭脂,鼻子上還撲了粉;她在眼睛下方抹了點什麼東西,使眼睛看上去更亮了。她的化妝技術不怎麼樣,但溫斯頓在這方麵的標準不高。他從沒見過,甚至從沒想象過女黨員用化妝品。她臉上的變化是驚人的。隻不過在合適的地方加了一點顏色,她看上去不僅更漂亮了,更重要的是,更有女人味了。她的短發和男孩子似的工裝褲強化了這種效果。他攬住她時,一股人工合成的紫羅蘭香味飄進鼻孔。他想起了那個昏暗的地下室裏的廚房,和一個女人黑洞洞的嘴。這正是她用的那種香水;但是此刻,這無關緊要。

“還用了香水!”他說。

“是的,親愛的,還有香水。你知道下一步我想幹什麼嗎?我想弄一件真正的女人的連衣裙,我再也不要穿這該死的褲子了。我還要穿上絲襪和高跟鞋!在這間房間裏,我要做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黨員同誌。”

他們脫掉衣服爬上了紅木大床。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脫光衣服。在此之前,他一直羞於讓她看見自己蒼白瘦弱的身體,小腿上有靜脈曲張,腳踝上還有一塊褪色的皮膚。床上沒有床單,但毯子用舊了,巳經變得很光滑,床的大小和彈性都使他們很吃驚。“這床上肯定有不少蟲子,但是誰在乎?”朱麗亞說。現在巳經見不到雙人床了,除了在無產者家裏。溫斯頓小時候偶爾睡過雙人床,朱麗亞在記憶中從沒睡過。

他們很快睡著了。溫斯頓醒來時,鍾的指針巳經接近九點。他沒動,因為朱麗亞正睡在他的臂彎裏。她化的妝巳經大多轉移到了他的臉上或枕頭上,但是一抹淡淡的胭脂還是顯得她的顴骨分外美麗。落日投下了一道金色的餘暉,橫過床腳一直照到壁爐,鍋裏的水巳經沸騰了。院子裏的歌聲也停了,街道上還是隱隱傳來孩子的叫喊聲。他模糊地想,在那被抹掉的過去,在一個涼爽的夏天傍晚,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像這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盡情地做愛,盡情地聊天,不用起床,隻是躺著傾聽窗外寧靜的聲音,這是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難道就沒有一個時代把這視作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嗎?朱麗亞醒了,她揉揉眼睛,用胳膊肘撐起身體看了看煤油爐。

“水巳經燒幹一半了,”她說,“我要趕緊起來煮咖啡。我們還有一個小時。你的公寓什麼時候熄燈?”

“二十三點三十分。”

“我那裏是二十三點。不過你得早點回去,因為一嘿!出來,你這個該死的畜牲!”

她突然從床上一扭身跳下來,從地上抓起一隻鞋,像男孩子似的一甩胳膊,把鞋扔進角落裏,就像他看見她在兩分鍾仇恨中向哥德斯坦扔字典一樣。

“那是什麼?”他驚訝地問。

“一隻老鼠。我看見它從護牆板裏伸出鼻子來。那下麵有一個洞。不管怎麼樣,我把它嚇跑了。”

“老鼠!”溫斯頓喃喃地說,“這間屋裏有老鼠!”

“到處都有老鼠,”朱麗亞躺下來,滿不在乎地說,“連我們公寓的廚房裏都有。倫敦的有些地方老鼠成群。你知道嗎,它們還攻擊小孩。是真的。在這樣的街道上,女人不敢讓孩子一個人呆上兩分鍾。幹這個的都是些棕色的大老鼠。可惡的是那些畜牲總是一”

“別說了!”溫斯頓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親愛的!你的臉這麼白。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世界上有那麼多恐怖的東西,為什麼偏偏是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