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底下有人在唱歌。溫斯頓躲在薄紗窗簾後向外張望。六月的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陽光下的小院裏,一個像諾曼柱一樣結實的大塊頭女人,長著強壯的紅色雙臂,腰上紮著粗麻布圍裙,邁著笨重的步子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走來走去,把一塊塊方方的白色東西夾在繩子上,溫斯頓認出那是嬰兒尿布。隻要嘴裏沒有含著衣服夾子,她就用渾厚的女低音唱著院隻是一個無望的幻想,像一個轉瞬即逝的四月天,可一個眼神、一句話語卻喚起了我的夢想,我的心便從此不見!

這首歌巳經在倫敦傳唱了好幾個星期。類似的歌曲不計其數,都是音樂處的一個分支部門專為無產者創作的。這些歌的歌詞是由一個叫做詩機的東西寫出來的,沒有任何人為參與。可是這個女人唱得這麼優美,連這樣蹩腳的歌聽起來都那麼悅耳。他聽見那個女人的歌聲和她的鞋子摩擦石板的聲音,街道上傳來孩子的哭聲,很遠的地方隱隱傳來車輛的轟鳴,但房間裏出奇的安靜,多虧沒有電幕。

愚蠢,愚蠢,愚蠢!他又想。如果經常來這個地方,不出幾個星期一定會被人發現。可是,擁有一個自己的藏身地,不僅在室內而且那麼近便,對他們倆的誘惑實在太大了。自從去過教堂鍾樓以後,他們有好一陣子無法安排約會。為了準備仇恨周,工作時間被大大延長。仇恨周還有一個多月才開始,但所需的龐雜的準備工作使每個人都加班加點。最後,他們倆總算在同一天擠出了一個空閑的下午,說好了回樹林裏的那片空地去。前一天晚上,他們在街上匆匆碰麵。溫斯頓像往常一樣幾乎不看朱麗亞,他們在人群裏慢慢向對方走去,可是當他瞥見她的時候,卻發現她比平時蒼白。

“完了,”她一認準周圍安全了一點就小聲說,“我是說明天的事。”

“什麼?”

“明天下午,我來不了了。”

“為什麼?”

“噢,又是那個。這次來早了。”

他一時很生氣。在他們相識的這一個月裏,他對她的欲望巳經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起初,真正的性欲很少。第一次做愛隻是意誌的行為。可第二次以後就不同了。她頭發的香味,嘴唇的味道和肌膚的觸感都融進了他的身體,或者說融進了他周圍的空氣。她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必需品,他不僅需要她,而且覺得有權擁有她。當她說不能來的時候,他有種受騙的感覺。可就在這時,人群把他們擠到了一起,他們的手意外相遇了。她迅速地握了握他的指尖,似乎在喚起他的愛意而不是欲望。他突然想到,當你和一個女人共同生活的時候,這種失望是屢見不鮮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沉的溫柔突然抓住了他。他希望他們是結婚十年的伴侶。他希望就像現在這樣在街上走著,但卻是公開的,無需恐懼,聊著瑣碎的話題,買著零碎的日用品。他最希望的是能有一個單獨相處的地方,不用每次見麵都做愛。他當時並沒有想到要租查林頓先生的房間,可是第二天,他突然想到了這個主意。當他向朱麗亞提起時,她意外地立刻同意了。他們倆都知道這是個瘋狂的決定。好像故意朝著自己的墳墓又走近了一步。他坐在床邊等待時,又想起了仁愛部的地下室。真不知道那種命中注定的恐懼是如何進人人的意識,又如何悄然而去的。它存在於未來的某個時刻,作為死亡的前奏,就像99後麵就是100-樣確定無疑。你無法逃避,但或許可以推遲。然而,恰恰相反,人們偶爾會故意加快它的到來。

這時,樓梯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朱麗亞衝了進來。她抱著一個棕色粗帆布工具袋,就像他有時看見她在部裏來來去去時抱的那個袋子一樣。他站起身來擁抱她,但她立刻掙脫了,一半是因為她還抱著那個工具袋。

“等一下,”她說。“看看我帶了什麼。你是不是帶了點蹩腳的勝利牌咖啡?我就知道。你可以把那些扔了,用不著了。看這兒。”

她跪下來,打開包,扔出了一些蓋在上麵的扳手和起子。下麵有很多幹淨的紙包。她遞給溫斯頓的第一個包有一種奇怪而又隱約熟悉的味道。裏麵裝了一些像沙子一樣沉甸甸的東西,手一捏袋子就陷下去一塊。

“這不會是糖吧?”他說。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這兒還有一個麵包一真正的白麵包,不是我們吃的那種一還有一小罐果醬。這是一聽牛奶一快看!這才是我最得意的。我得用一塊麻布把它包起來,因為-”

但是,她不用告訴他為什麼要用一塊麻布把它包起來。這味道巳經充滿了整個房間,這種濃烈火熱的味道似乎來自他的童年,但如今也能偶爾一遇,這是一扇門關上之前走廊裏飄來的香味,這是擁擠的街道上神秘地彌漫開來的香味,聞一下就消失了。

“這是咖啡,”他喃喃地說,“真正的咖啡。”

“你是怎麼弄到這些東西的?”

“這都是內黨的東西。那幫豬什麼都有,什麼都有。不過,當然了,服務生、仆人一人人都會偷東西一看,這兒還有一小包茶葉呢。”